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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02日 星期一

    唐诗中两处“不起眼”的春景

    作者:邓芳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02日 06版)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天,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歌咏最多的主题之一。人们盼春爱春,也惜春伤春,多姿多彩的春天配合着人们的情怀,在文人笔下呈现出无限风光。不过,也有一些看似不那么起眼、不那么典型的春景,也成为诗歌中的独特风景流传千年。本文选取两处“不起眼”的春景来谈一谈。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的这首《春夜喜雨》因为选入语文课本而为人熟知。但不知大家读这首诗时是否也和笔者有同样的感觉:“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真的美吗?仇兆鳌《杜诗详注》说:“三四属闻,五六属见”,就是说第三、四句是听雨,五、六句是看雨。写听雨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名句,可谓“传出春雨之神”(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但五、六两句的“见”则似乎过于平常:乡间小道和云都是黑的,只有远远的江上的一点渔火独自明亮。杜甫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乡间雨夜的平凡景致,周遭除了远处的渔火就是茫茫黑暗,实在看不见什么,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远远不如杜甫白天看到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烂漫春色。有论者说这两句“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美丽的江湖夜雨图。……根据生活经验,雨夜空气湿度较大,灯光凝聚不散,所以倍觉明亮。说明诗人对生活观察入微。”(方麟《怎一个喜字了得》,《文史知识》2014年3月)当然也很有道理,可是笔者仍有疑问:这样黑漆漆的夜色中的一点渔火,真的能称得上“美丽的江湖夜雨图”吗?这寻常夜色,杜甫为什么要特意去看,还特意写入诗歌?

      《春夜喜雨》写的是夜里的雨。夜雨和白天的雨不一样,它看不见。尤其是在古代没有照明、夜里漆黑一片的乡村,去看那“细无声”的蒙蒙细雨,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在中国古代,夜雨一般无人去看,也一般无人用视觉去描写夜雨。夜雨入诗的很多,但几乎都是以听觉写雨的声音。“小楼一夜听春雨”“夜阑卧听风吹雨”“少年听雨歌楼上”“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等,无不是听到的夜雨。孟浩然的《春晓》也写到了夜雨,全篇也是只有听觉,诗人早上在“处处闻啼鸟”中醒来,由听觉的苏醒联想到“夜来风雨声”的听觉记忆,进一步想到了夜雨中的落花。春天早晨的闲适和惬意,睡足后醒来时似有似无的一点淡淡的怅然,便都跃然纸上,遂成千古名篇。

      但是杜甫这首诗和我们熟悉的关于夜雨的名篇名句都不同。他不像孟浩然那么淡然闲适,能一夜好睡,春晓方醒;杜甫是一位会因为喜雨而兴奋到一夜不睡的诗人。对那细微到几乎不可捉摸的春夜之雨,他不仅用心去听,还特意出门去看。当这“知时节”的好雨“随风潜入夜”后,听觉上的“润物细无声”似乎还不足以让诗人确认雨是不是真的在下,诗人一面欢喜,一面又生怕这雨来得不够真实,于是不由得出去张望,甚至走上了乡间小道去看雨。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夜间的毛毛细雨在黑暗中很难看见,但对着路灯看的话就容易看清楚一些,因为雨丝会在灯的光晕中显现出来。杜甫所处的环境,夜晚的天是黑的,云是黑的,野径也都是黑的,都无法让他看见雨丝。怎么办呢?他在黑处不断地寻找,终于望见了江上的一点亮光,而借着那亮光,杜甫看见了他一直想看见、想确认的雨!所以五、六两句固然是写所见之景,但这景色的主体不是野径,不是云,不是江船,不是渔火,而是“雨”——所有的景色都是为“看雨”而生的。是黑暗中的一点光,让杜甫确切知道了雨在飘落,这是多么令诗人喜悦啊。再结合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来看,杜甫看雨竟似是看了一夜,直到天明看到饱含雨水的沉甸甸的花朵格外红艳,他再次确认的还是“雨”。

      据萧涤非先生考证,唐肃宗宝应元年(762)成都春旱,《春夜喜雨》这首诗正是在旱中逢春雨这一背景下写成。杜甫写雨的诗很多,也常常“喜雨”,因为雨水关系着天下民生之大计。他在《大雨》一诗中写过“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只要雨水能让万物生长、带来丰年,自家茅屋漏雨又算什么呢——这就是杜甫的伟大。所以《春夜喜雨》这首诗的第五、六两句,如此平凡的景色也因杜甫的“喜雨”而进入了诗歌,当我们理解了这景色是为了看“雨”而存在,我们才能进一步理解杜甫的胸怀。

      杨伦《杜诗镜铨》引邵长蘅语说这五、六句“咏夜雨入神”,似是体会到了这两句主体实为“夜雨”的精妙之处。查慎行《初白庵诗评》称这首诗“无一字不是喜雨,无一笔不是春夜喜雨”。诗人怀着无法按捺的喜悦,在听雨之后还不够,还要去看夜雨,在黑暗的野径中看,在没有月光的黑云中看,在远处江上微茫的灯火中看。以视觉写春夜之细雨,前无古人;以“穷年忧黎元”的心胸去看、去“喜”春夜之雨,在中国诗歌史上也可谓后无来者。

      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也是进入了语文课本的名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唐诗到了韩愈的时代,已经越来越难写了。凡事“盛极难继”,盛唐诗歌无论在诗歌的形式、体裁、结构上,还是在兴象、风骨、声律上,或是在意象的创造和内容的开拓上,都已经达到了巅峰。然而,盛唐诗人总还有些遗漏的物象不曾入诗,中唐诗人们若愿意搜剔小遗,也还能找到一些不曾被盛唐人写过的新鲜的“诗原质”,例如韩愈的这初春小雨中的草色。

      春天的“春草”是常见之景,也容易入诗,盛唐诗人当然早就写过大量名篇。“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但是,盛唐诗人都写的是“萋萋”的、“绿”的、“深”的草,这种将绿未绿的初春之草,盛唐诗人似乎确实还没有发现它们的美,或者说认为它们不够美,不堪入诗。

      但是韩愈发现了它。早春的小雨“润如酥”,雨中万物生发,但时节尚早,还未到王维诗中所写的“雨中草色绿堪染”的时节。所以在一场早春之雨过后,枯黄的草中发出了新芽,露出了些许新绿。但这绿尚浅也尚少,所以远看是绿的,近看还是枯黄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发现确实非常新颖,不过,似乎说不上有多美。然而韩愈却对自己的发现十分高调,他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认为这将绿未绿的春草恰是春天最好之处,比满城烟柳的春色还要好。

      这就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一年春好处”应该有很多,莺飞草长、梅柳渡江、早莺新燕、春江水暖,皆是。韩愈为什么要把“草色遥看近却无”作为最好,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和“烟柳满皇都”进行比较呢?

      笔者以为,这种“远看有,近看无”的早春之绿,在中唐之前就已经被诗人们发现并频繁写入了诗歌的,其实是“烟柳”。民间谚语说“五九六九,沿河望柳”,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于先从远望的杨柳色中得到春天来临的消息。柳树远望时有如烟的嫩绿,近看则柳枝上尚是嫩芽,绿叶还未长成,这是常见的早春的典型图景,也是从汉魏六朝到初盛唐诗歌中反复咏叹过的“柳色”。“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池南柳色半青青”“带雪梅初暖,含烟柳尚青”,盛唐诗人的春天里少不了柳色这一笔。而韩愈不愿意再步盛唐之后尘,对诗歌中描写早春的现成的意象,也就是前人常用的“如烟的柳色”默默较劲,终于,他发现了另一种“遥看有,近却无”的可以和烟柳相抗衡的意象:“草色”。这是一种新鲜的审美体验,带着尖新,带着早人一步发现春天的一点小小的得意,更带着诗人胜过了盛唐人的暗自喜悦:春天最美好的就是这种草色,绝对胜过了前人常常入诗的烟柳。

      虽然从诗歌艺术上说,诗的后两句似乎有蛇足之感,也似乎对自己的感觉自信得过了头,但是作为盛唐巅峰阴影下的中唐诗人,能发现一个新的诗歌意象实属不易,这点志得意满也就可以理解了。

      (作者:邓芳,系日本东京大学特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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