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方面,阅读作家杨志军的儿童小说与成人小说不应有太大的区别。我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杨志军的儿童小说和成人小说皆具有恒定的精神质地——洁净、神秘、炽烈、厚重,也具有诗歌的真正效力:使人们从困顿而匆忙的超现代的狂奔途中停下脚步、惊醒过来,进入到雪域的生命高原或海滨的生命地带。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杨志军的第二部儿童长篇小说《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继他的第一部儿童长篇小说《巴颜克拉山的孩子们》之后,再度以儿童文学的样式给了今日的人们一个思考:何谓21世纪儿童的生命课?
这部小说是一部标准的成长小说。尽管其中内置了家庭故事、传奇故事、悬疑故事、动物故事乃至童话故事等多个不同的故事类型,但归根结底是为了讲述21世纪背景下,一位汉族儿童如何在爸爸和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们的共同导引下逐渐成长的故事。在叙事视角的设置上,这部小说除了开篇的“引子”和篇末的“接着引子”是以成人视角来叙述,其主体部分皆是由名叫小海的汉族儿童“我”来讲述。他讲述的主要故事情节有:为了救助青藏高原上的三江源人与野生动物们,“我”和妈妈跟随作为雄鹰支队队长的爸爸李强从省城西宁的高档小区搬迁到郊区的野生动物救助站;“我”和妈妈因不理解爸爸的搬家决定而使得家庭矛盾不断升级;爸爸离开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到保护三江源的事业中,并在劝阻拍摄“三江源万年冰纯净水”广告摄制组的过程中离奇失踪;“我”为此踏上了“寻找爸爸”之旅,在几近绝望之时,被爸爸曾救护过的野生动物们所陪伴、帮助和导引,寻找到了爸爸;在“我”四年级时,爸爸在“高兴地看到所有的鹤蛋都安然无恙地得到了亲鹤的认领时,突然就‘哎哟’一声倒下了,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至此可见,在这部小说中,三江源上人与人、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发生的故事主要被放置在儿童视角下,且都隐伏在“寻找爸爸”这一成长小说的核心故事模式的前后左右。也正是在“寻找爸爸”的过程中,作家通过悬疑、正叙、倒叙、插叙等多种叙事手法,复现了爸爸与青藏高原的命中注定的根性关系——爷爷奶奶的命是高原给的,表现了爸爸李强对“我”的精神引领,同时呈现出三江源人对爸爸李强的由衷敬意,以及爸爸李强、良善的普姆爸爸、朝鲁叔叔与奸商“笑脸叔叔”在做人上的大相径庭。总之,这部小说正是通过“寻找爸爸”的核心故事模式,才迎来了“我”的成长礼:“我”理解了爸爸,也收获了亲情、真情、离别、等待、重逢、感恩、爱护生灵等儿童成长中的生命课。
这部小说在借助于“寻找爸爸”的核心故事模式来表达对三江源守护者的敬意的同时,还虔敬地将叙事目光聚焦在三江源的野生动物们身上。不过,三江源的野生动物们——高原鹰、赤麻鸭丢丢、红嘴鸭阳阳、藏野驴达娃、白唇鹿妈妈、藏马熊咖咖和啡啡、小黄马遥遥、大灰狼星宿海、狐狸小红朵、斑头雁大叔等除了具有野生动物的自然属性,更具有青藏高原生命的超验灵性和博大神性。而杨志军之所以在这部作品中圣灵化野生动物,并非为了怀念他记忆中的过往岁月,而是为了获取直面濒危的现代社会的思想力量和朝向未来世界的情感力量。
正因如此,“寻找爸爸”的谜底便是“三江源之歌”。何谓“三江源之歌”?“是爸爸教我的歌,大概也是三江源的民歌,是爸爸编了词的民歌”,“说的是三江源源头水系的三种发源形态”,如歌词所写:“沼泽的水,山泉的水,冰川的水,/天上的水,地下的水,远古的水:/都是三江源头的水。”概言之,三江源是黄河、长江、澜沧江的源头之水。一旦三江源遭到破坏,势必危及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长江、澜沧江的生命源头。这样,救护三江源,即是救护中华民族母亲河的源头。“三江源之歌”其实即是“寻找爸爸”这一核心故事模式所寄寓的主题意蕴:寄希望于未来的一代。所以,“三江源之歌”由爸爸李强传递给“我”,再通过“我”,播撒于诺布哥哥、普姆妹妹、艾米尔姐姐等汉藏儿童。如果说百年前鲁迅通过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确立了“救救孩子”这一“立人”的启蒙主义思想旨归,那么杨志军则是通过《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承续了鲁迅的“救救孩子”的“立人”思想,且以神性之思去追问和设想:何谓“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应该有根有灵、与万物平等。“真正的人”在人世间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的吉祥如意。这个“你”,是孩子,是“孩子”似的人类生命,是三江源上的自然生命,还是世上一切生命。
然而,这部小说中的神思哲学故事的背景是诸神退隐的时代,显然不合时宜。因此,作为一位内省的理想主义者,杨志军愈是从神思哲学的角度思考人的生存境遇和人的灵魂归属问题,就愈是自省人性的弱点和理想主义者的限度。在这部小说临近结尾处,爸爸李强对儿子小海揭秘了“雄鹰支队”名字的来历:为了“弥补一下对鹰的亏欠”。这样的处理方式固然使得“完美的爸爸突然不完美了”,但却显示了杨志军在创作这部儿童小说时始终守护着灵魂的真与深。如果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鲁迅《〈穷人〉小引》),那么,凡是灵魂的神圣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亏欠者”。尤其,爸爸李强的无声死亡令人痛彻心扉。“我”在多年后对爸爸李强的死因如是剖解:“其实爸爸的心肺并不适应长期在高海拔地区奔忙,让他死去的是稀薄的空气,是缺氧,是他对自己的过高估计……”这段追忆是写实的,也是隐喻的,内含了一位理想主义者的悲情的宿命。但倘若爸爸李强重新活过来,在杨志军的小说中,还会一意孤行地为三江源付出一切。为什么?若你吉祥如意,一切付出就都值得。
(作者:徐妍,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