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全身上下都让人喜欢。
芝麻开花节节高,寓意向上、美好的状态。少年的我不懂这个,只知道芝麻花里有蜜,蜜蜂采蜜,我也采蜜——把芝麻花摘下来吸吮根部,这是我人生之初获得的最本真的甜,那个年代特有的美味。花吸吮一下便扔掉,接着继续摘,只顾享受甜蜜,却不知芝麻花儿散落了一地。
如果没有焯过芝麻叶,就不是地道的村妇,会过日子的村妇。芝麻叶可以凉拌,可以做面条。当年我很讨厌芝麻叶,吃饭时总是拣出来扔掉,母亲看到心疼死了。成家之后再来吃,味道迥然不同,苦涩变成了柔滑和清香,也如母亲一样喜欢了。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岁月的味道。
厨房最应该是干净的场所,然而做饭时搅动烧火棍再小心翼翼,都阻止不了灰尘飘飞。芝麻秆儿懂得人们的心思,把自己打造成最完美的柴——易燃,火旺,做一顿饭不用搅动灶膛。芝麻秆大伙儿平时都不舍得烧,留着蒸馍时烧,来了客人烧,过春节烧。
以前的冬天异常寒冷,上学取暖的问题是芝麻根解决的,每个学生都要上交芝麻根,于是,大家就在秋忙假里捡。芝麻根堆在教室后墙,堆得很高,下雪了上冻了才开始烤火,燃烧的火苗和孩子们的笑脸一样鲜活灿烂。
我家的灶台上只有两个小釉子罐儿,一个是盐罐儿,一个是香油罐儿。香油罐儿里挂着油撇子——一根细铁丝下面系着铜钱大小的铁片,薄得厚度可以忽略,中间浅凹。吃香油就用这油撇子。油罐儿紧挨着锅沿儿,零距离,母亲娴熟地把油撇子提出来,扬起,只见一股细细的液体流下来,顿一下才归位。就这么一撇子香油,一锅面条都香喷喷的。油罐儿黏腻,油底黑乎乎的,从来没刷洗过,母亲却说香油保存在这样的罐儿里才不会变味。香油虽少,却似乎永远也吃不完。
不管拌什么凉菜,没了香油等于画龙没点睛。有的早餐店精明,胡辣汤滴香油,动作比我母亲更快更优美,整个过程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香油似乎还来不及滴下来,但已抓住了顾客的味蕾。
种庄稼也是跟着时代走的,啥价钱好种啥,价钱不好就淘汰。但不管时代怎样变化,人们都要给芝麻留一席之地。虽然种芝麻很费事,但人们的目的很明确,自给自足。碰上一个丰年,香油能吃几年。
榨油都去镇上。油坊铺的服务都很好,只要把芝麻收拾干净,排上队,然后该赶集的赶集,该办事的办事。如真急着要走,只需打一声招呼,回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村榨油大都在“西施油坊”,这是我起的名字。油坊老板是个小媳妇,长得漂亮,眉间长有美人痣。油坊的西施可不是绣花枕头,她朴实能干,从来没有见过帮忙的,只有她一个人忙忙碌碌,烧火,添火,看芝麻成色,榨香油机、榨花生油机都开着,这台上料,那台接油,不停地用油铲把渣滓铲出来。
自我外出打工后,很少回老家了,小镇在时代里发生着变化,越来越陌生了。一次回去,族家兄弟去镇上榨油,我跟着去,没想到他去的还是“西施油坊”。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不出她明显的变化,还是一个人忙前忙后,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她是小镇的守望者,岁月的守望者。
庄稼人走亲访友,仍常常带一壶香油,这是他们最好也是最丰富的表达。
(作者:汪天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