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诗歌写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无论是对生与死的审视,对爱情的憧憬或追忆,还是对有限与无限的哲学思考,都可以视为对时间的一种体味与感知。时间敦促生长与变化,万事万物皆存在于时间之流中。映铮的新诗集《时间的隐喻》(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所呈现的,正是对时间及其衍生主题的书写与探寻。“光阴弯曲,人间瘦急。”她的诗在时间的波光中捕捉缤纷,布满浓稠的情意与心灵的幻动。
现代性的时间总是加速运转,稍纵即逝。与被精密的时钟反复计量、切割的单向时间形式不同,映铮的诗呼唤一种深藏四季之情、充满草木之香的循环时间形式,“岁月换防,时序打更/风不再充满敌意/人间落满了缤纷的情绪/等肉汤暖胃,孔方兄压岁”。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时”的含义是依据自然节气,依据春种秋收的农耕经验来表达的,它与顺从自然、遵循时序的观念密切相关。时间蕴含着万物的生机与气韵,因而在古典诗歌中,诗人对时间的体验往往与内在的生命感受糅合一处。“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个体的情感在时间的流动中摇荡延伸,人与时间、世界呈现出完全合一的姿态。日月更迭,四时交替,映铮的诗也着眼于此处,她乐于选取粗放、较长的时间单元,从容且轻缓地道说古老时间的诗意,“北方还裹在雪的绯闻里无法脱身/隔壁的哈士奇在主人的棉手套里不停地舔舐/春,立在它的舌尖上/吭哧吭哧,一层一层刮掉草上的冰凌/那些潜藏在草丛下面的种子/有些迫不及待,有些却忧心忡忡”。
映铮有意在时节的流转中收藏自然界的草木荣枯、云收雨歇。她以二十四节气为引,悉心书写山长水阔、风物人情。凭借明净而丰沛的内心力量,她纵情于乡野河流,重新建立了与感性世界的澄澈关系。“春,立在它的舌尖上。”在这里,“舌尖”呼应“舔舐”,而“舔舐”是一种零距离、全身心的品味状态。在舌头的“舔舐”下,时间化身为具体可感的事物。而感官的延伸,继续为无影踪的时间赋形,也为静物增添了浓郁、生动的人间香色。时间被融进物与客体之中,词语本身也显得丰满多姿。在映铮的诗中,时间与人的关系从来不是紧张对峙的,虽然她也会略微慨叹时间的不可挽回、惋惜岁月的无情流逝,但对“感”的倾心与对物的亲近,使她始终尊重天地运行的规则,维护自然自足的生命样态。纵使“岁月臃肿,人间虚弱”,映铮也愿意投身于“热气腾腾的生活”,以精神世界的丰饶与洁净,对抗机械世界的冰冷和空虚。站在与生命相应和的时间深处,映铮相信,“即便迎着荒寒和苍远,爱与美仍会斑斓”。
映铮诗中的自然风物,不像“幽草涧边生”这般的色调清冷,也不像“独钓寒江雪”那样的境界高远、气质凛然。她的诗句颇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闲适意味,散发着活泼的人间气息,有声有色、有动有静,“知道得越多越沉重,我打算用冬炉夜雪/煮沸人世间的风烟草木/用我身上的鬼火,燃烧那些幽蓝的欲望/戳破好看的皮囊、谎言和怨愤/只留一个干净的骨架”。时间潜藏在层层峰峦的生活褶皱之间。映铮不仅在生命化的时间形式中体物、抒情,而且将其投射进素朴、日常却鲜活动人的生活,“裹紧睡袍,看母亲用柏桠和橘皮烧出烟霞/走猫步的雪花在我眼前缠绵悱恻/我打算,用雪花腌制这一年的艰辛/挂在母亲的火上制成腊货/明年地暖后随风,随雨,随地虫破土/浇在麦子、油菜、蒜薹和辣椒苗上”。
映铮从未摒弃世俗之物,她的诗“煮沸”烟火,“腌制”艰辛,却又不失纯粹、干净的气质。她将嘈杂的声色协调进事物本身的生机与节奏中,以此来过滤、消融现代电光带来的不洁与喧嚣。映铮以空明的心境鉴照,焕发生活中的爱意与美好,并“小心打理,好好珍藏”,使它们在“若干年后,还新,还亮”,还“有安暖的气息”。古人常以“澡雪”来比喻心性的纯正、精神的高洁。在映铮的诗中,也常常可以见到这种涤洗身心、回归本真的过程,“山间,在幽潭,你漂洗繁茂和青春”“我想把它捏软,炖糯/滋补一场干净的梦”。“雪”是映铮喜爱的意象,它是骚动声中抚慰心灵的安神剂,也是洁净灵魂、自由精神的表征。映铮以雪花“腌制”辛劳,也渴望人间如雪一般纯洁、安静,正如她在诗中所写,“画一把干净纯粹的斧子/劈一堆干柴,以备长夜里烘烤我洁净的脆弱/这样,小雪才能像一枚闲章/在房前屋后盖上炽热的眼神和深隆的爱意”。
映铮的诗歌写作根植于生命化的时间形式,发自静谧、纯净的心灵空间。古老时间的浸润,使得她的语言舒缓柔和、饱含诚意;而以心性为本,使她面对疾驰裂变的生活,依然能够优游不迫地感受事物,感喟人生。德国学者胡戈·弗里德里希说过:“无论如何,抒情诗作为轻声却宏大的力量始终是包含自由与勇气的,借此我们的时代得以逃脱功利目的的束缚。”而拥有草木之心的诗人映铮,正以她真挚饱满的诗行,向我们发出轻柔但坚韧有力的吁请——来吧,让我们种一片纯真、独立/坚强、悲悯的种子/有一天会长成桃花面/欢蹦着与我们相见。
(作者:张皓涵,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