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年首期选刊看文学新气象】
河南省文联主办的《散文选刊》创刊于1984年10月,2022年第1期是它的第448期。这本杂志的主要栏目有《特别推荐》《烟云录》《心灵史》《思想录》《人文物理》《自然笔记》《讲述》《碎玉集》等。其中,《特别推荐》是当期重点,优中选优,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刊物的态度;《讲述》有点类似口述史;《碎玉集》则遴选精短散文;其他各栏目基本按题材内容划分。《散文海外版》和《散文》都是百花文艺出版社旗下的刊物,前者是选刊,后者发表原创作品。《散文海外版》创刊于1993年,2022年第1期是它的第205期。这本杂志打头的栏目也是《特别推荐》,其他栏目还有《特约专栏》《人生漫游》《别具只眼》《作家视野》《散文新星》《海天片羽》等。透过两家选刊2022年第1期的内容,可以大致触摸到当下散文创作的内在肌理。
专业写作者从书斋里“跨出去”,非职业作家“走进来”
这期《散文选刊》特别推荐的是塞壬的《无尘车间》。与一般有组织的文学“采风”不同,《无尘车间》是一次主动“下生活”的收获。塞壬以女工黄红艳的身份,“身在其中”地去工厂流水线。女工黄红艳在工厂的日常生活,涉及工作环境和生活方式。区别于“我”被抽离的客体叙述、全面取景的非虚构文体,《无尘车间》让“我见”的生活事实说话,尊重生活自身逻辑,以强烈的“我在”,观察生活更丰富的褶皱,既览观流水线工人生活的全景,也容许偶然、意外、个别、非典型的事件和人物。
参照“行为艺术”这个词,似乎也可以将《无尘车间》全部写作过程理解为一次“行为文学”。但散文的“野外作业”不只是类似《无尘车间》写作这样有意“下生活”的“行为文学”,而是将“正常”的生活转化为散文。应该意识到诸种文体中,只有散文和生活是无间的。这种转化,可以是传统散文里很常见的像《散文海外版》的《人生漫游》栏目中的“记游”。
但情况又不止于此,像这期《散文选刊》的《自然笔记》栏目选编的《无人区手记》和《散文海外版》的《别具只眼》栏目选编的《做好一粒种子》中,作者马行、沈希宏都非职业化写作。其实现代文学史上有不少这样的散文家,比如陈之藩、侯仁之、陈从周等。我曾经提出用散文的“野外作业”来矫正耽于书斋里的冥想和过于依赖知识搬运的写作。“野外作业”可以是专业写作者像塞壬这样从书斋里“跨出去”,也可以是像马行和沈希宏这样的非职业作家“走进来”。
在日常生活中书写人情世态与生命韧性
散文是属于日常生活的。这期《散文海外版》选编的周荣池的《南角墩菜蔬传》写的是咸菜与老百姓的生活,“与日子周旋,其实正是生长”;潘鸣《成都幽巷》中的牛王庙巷隐身城市的中心,人们日常生活起居和生老病痛的各种所需尽在其中;晓苏的《乡村美容师》借由乡村建筑师个人奋斗史书写新乡村建设,具体到新建房屋如何埋线,如何安置厨房与厕所,如何建造村的公共广场。
散文日常生活细事且莫等闲看,这意味着散文有其深与浅、大与小、远与近、身与心、形而下与形而上、器物与精神、俯身与高蹈等辩证法。故而,沈希宏的《做好一粒种子》从一粒种子到粮食大计、民之根本;阿来的《十二背后》见独特的喀斯特景观,也见自然、见世界、见宇宙;李一鸣的《黄河口追忆》见黄河入海奇观,思生死,也思人世悲欢;韩玉的《古琴记》和沉洲的《吃茶去》讲琴趣与茶韵;周华诚的《陪花再坐一会儿》讲风花雪月却超出寻常之味;于坚的《人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他所谈论的巴黎,混杂着叙述、解释、思辨、诗歌、短篇小说和箴言,本身就是一种寓言和象征。
散文亦在日常生命的有限长度中,留存个人记忆、家族历史和时代讯息。《散文选刊》选编的宁雨《第五十九号地》,写租赁田地种菜的“我”在虫鸣四野之时,谛听更低沉、更宽厚的大地声音,“我的先祖、我的父辈,与地母的魂魄一起拥抱我”;蒋韵的《北方厨房》里有时光的变迁,也有个体独到的发现:“社会变迁、私人经验、时代大事、物质巨变、心理隐微,都通过厨房和食物的小切面涌入。”
值得注意的是,两家选刊挑选出来的多篇散文都涉及苦难记忆。经由散文,苦难记忆成为自我教育的历史遗产和精神上升的阶梯。《散文海外版》选编的罗大佺《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写贫穷与改变,人与命运的争斗,身处乡村却不死的写作之心,希冀给自己另一种答案;刘小男的《在三铁车间驻足》中,车间工人“我”用种花的形式与现实的三铁车间对话,工厂和夜晚让“我”对生命有了认知并发出询问。《散文选刊》选编的宋占方《赶牛》,叙写青少年时期的贫苦,却因有少年视角的贯穿,道来平常,变得轻盈。
从吾身出发,进行自我反思与超越
《散文海外版》本期特别推荐的是杨献平的《抑郁症与日常悬念》和康夫的《盗火》。《无尘车间》和《抑郁症与日常悬念》都选自《天涯》杂志的《作家立场》栏目。《作家立场》除了可以理解为作家对世界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为作家的自我人格建设。现代散文的萌发就是“五四”个性解放和人的发现的重要成果。一定意义上,这也是现代散文之为现代的精神起点。而人的发现首先要从认识自我开始。在这种意义上,自我反思使得散文先天具有精神自传的文体属性。这种精神自传可能是一个生命的瞬间和片段,也可能是用一生完成的长篇,其起点都在于散文对生命的逼视。《抑郁症与日常悬念》坦陈一己之身如何承受抑郁症的苦痛,正是因为苦痛的提醒得以敞开对爱、死亡和孤独的思考。对杨献平而言,写作是在黑暗的深渊中前行,也是“把我们从万物不可弥补的悲伤中拯救出来”的过程。
写作的拯救在康夫的笔下则是寒冷中的“火”。《盗火》写的是“我”寄身西南边陲小镇,感受到寒冷正在缓慢、坚定地穿透房屋袭来。太阳落山后,“寒冷就像一只展开羽翼的灰鸟席卷而来”,走在野鸭湖边的路上,又黑又冷又静,只有硕大的月亮照耀着明亮的湖面,山中传来奇怪的动物声响,“我”穿过竹林,就像穿过通往另一世界的屏障。可是,在夜晚的寒意中摊开稿纸的作者,在创造“身骑雪豹、跨越冰河去盗火的女孩”和“一个血与火的世界”。写作创造性的劳动,如同在灰烬中追寻那一点亮光,其中的艰辛与喜悦,和盗火无异。
当下的散文,重视从吾身出发,在喧嚣的世界寻找珍贵的事物。《散文选刊》选编的南子《梨花啊》,写干枯、苍黑、遒劲的梨树枝丫上如喷射一般,出现繁多、脆弱的白色花朵,在风中微颤。这个场景点醒“我”以勇气追寻未知。作品写浩荡的秋风,枯寂的田野,过去的生活掉落关键的册页,而久未开花的病梨,一夜之间繁花满枝,写作者回到田野与自然,探寻支撑生命的内在力量。
散文如何面对非虚构文学的兴起和媒介环境的新变
观察新年首期两家选刊推出的散文作品,发现“五四”新文学甚至更久远散文的流风,特别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杨朔、刘白羽和秦牧的风格余韵皆有迹可循。应该意识到,散文正处在一个危机与变革的时刻。比如非虚构文学“咄咄逼人”,有着强大的吞噬能力,已经开始侵入传统的散文疆域,甚至有以非虚构文学取代散文的趋势。我们在一些文学榜单里已经看到只有非虚构文学的面目,再无散文的踪影。
应该说,这期《散文选刊》特别推荐的塞壬《无尘车间》和《讲述》栏目中陈仓的《拯救父亲》,比较接近“非虚构文学”。但恰恰是塞壬,她认为:“我向,我在,是散文跟非虚构的重要区别。”这里的“我向”,显然是强调散文重构日常生活世界的能力。不论是从生活意义上看,还是从文学意义上看,散文都不是简单的“非虚构”,而是想象和重构。所以,并非所有的非虚构纪实作品都能算散文。可以说,非虚构文学与散文既有交集也有差别,虽然明辨两者的异同是文体自觉的表现,但是似乎又很难对两者进行明确的区分,尤其是在“非虚构文学”这一概念未明的情况下。其实,无论是当下的“非虚构文学”,还是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的“大散文”“新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等,这些概念其实都是散文这一文体形式不断求新求变的产物。在此情况下,“非虚构文学”对散文的冒犯更应该被视为一种态度、一种方法,而非简单文体势力范围的瓜分。“在场”“亲历”与“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关键词,而这也曾经被视作是散文创作中一直备受重视的核心要义。
再有,在未有网络之前,能够进入到公共空间的写作者属于少数。他们把遴选出符合他们审美趣味的那部分写作定义为他们想象的文学。新世纪媒体革命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写作的大众化,从论坛到博客,再到今天的微博、微信公众号造就的各种自媒体,大众写作成为可能。作为大众写作占有最大份额的散文,这些个人记忆和记录,这些原生的“素人写作”“个人史记”如何被定义和接纳?遗憾的是,这一方面的散文变革和成果在两家选刊的新年首期上体现得不甚充分,只有于坚的《人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选自微信公众号平台。但于坚是一个已有公认文学成就的诗人和散文家,并非广泛意义上网络平台的“素人写作”。据此,有理由认为散文类选刊作为一个开放的文学空间,应该在回应大众写作时代来临等方面更有作为。
(作者:何平,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