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典的践行与演习,都远远早于礼书的撰作,甲骨金文的记载可以为证。礼崩乐坏之际,僭上已成风尚,守礼无所依凭。鲁哀公便借恤由之死,令孺悲向孔子学习士丧礼,于是士丧礼才被写成书本。自此之后,好古怀旧而又识礼的君子陆续将列士至于王朝的各种礼典书写下来,以为行礼、习礼的根据,因而在七十子后学之间传抄研习(沈文倬《略论礼典的实行与〈仪礼〉书本的撰作》)。虽遭秦火之灾,或有散失亡逸,仍不绝如缕,流传于世。
汉惠帝解除挟书律,禁书纷纷复见于世。就《汉书》的记载与出土文献而言,汉代流传的先秦礼书,共有以下几种文本:1.今文本,西汉初年高堂生所传,共有十七篇;2.淹中本,相传出于鲁地淹中,共有五十六篇,其中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相同;3.孔壁本,鲁恭王从孔子旧宅壁中发现的礼书;4.河间本,河间献王从民间征集的礼书;5.汉简本,1959年出土于甘肃武威西汉墓葬的礼书,分为三种,共有九篇,详见陈梦家《武威汉简》。
高堂生所传十七篇礼书是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通称今文本。淹中本、孔壁本、河间本礼书皆是用先秦古文写成,通称古文本。古文本甫一出现,立刻就被深藏秘府,常人不易得见。汉代流传的所谓古文本,皆是用隶书转写的文本。因为古文本初出时,秦废其字近百年之久,非博学之士不能尽识其字,只有经过通人的隶定,才能为学者持有而不断传习。汉简本虽是用隶书写成,也是从古文本转写的文本,可称为古文或本(沈文倬《〈礼〉汉简异文释》)。汉代流传的今古文本礼书,当时或单称《礼》,或称《士礼》《礼经》《礼记》等,无《仪礼》之称。据黄以周《礼书通故》的考辨,东晋时十七篇今文礼书才被称为《仪礼》。《仪礼》有经文,有记文,亦有传文,而传文仅见于《丧服》。
东汉末年,郑玄为其所习十七篇今文礼经作注,兼综今古,择善而从,若从今文则今文在经而于注内叠出古文,若从古文则古文在经而于注内叠出今文,若注不言今古文而仅言某或作某,表明当时流行的文本还有今文或本、古文或本。因此,谛审郑注,不仅今古文之别依稀可见,非今非古的别本亦可略睹其貌。自郑注本流行以后,今古文各本逐渐消亡。郑注十七篇今文礼书时,除马融《丧服注》外,其余皆无旧说可承,可见郑注本实有开创之功。通观《仪礼》郑注,言不凿空,义无玄理,略说其为礼学之宗的特点如下。
郑注十七篇礼经时,面对各种今古文文本,首要之务是精心校勘,撰为定本。如《士相见礼》云“挚,冬用雉,夏用腒,左头奉之”,此经是郑玄所撰定本,注云“今文头作脰”,汉简本“头”作“梪”,《说文》训头为首而训脰为颈,则郑意以为从古文作头义长,而梪则是脰字之误,陈梦家已有说明。据此一例,已见郑玄校勘之精。据李云光《三礼郑氏学发凡》统计,郑注引古文异文258条,其中称或本者8条;引今文异文261条,其中称或本者13条;今古文文本字数不同,注言“今文无某”者43条,注言“古文无某”者3条。据此可见郑玄校勘,既不左袒右护,亦不擅改经文。若今古文相同而实有讹误,郑玄无从决择,则其定本虽存旧貌,却必在注中据理驳正。如《觐礼》中的“四享”,注中据字形、文例、礼制断为“三享”之误。凡此之类的校勘驳正,反映了郑注不墨守文本,无偏执之弊。
郑玄注经,善于归纳凡例,执简驭繁,以观会通。以《士冠礼》为例,郑注就有“凡奠爵,将举者于右,不举者于左”“凡醴事,质者用糟,文者用清”数条。持例可以通经,亦有释经、补经、正经之效。后世学者仿郑注求例之法,撰作了许多释例之类的著作,其中清代凌廷堪的《礼经释例》最受推崇。曹元弼《礼经学》除补充经例外,还特设“注例”一节,归纳了郑注的十三条凡例,如“凡郑注说制度、职官必据《周礼》,说谊理必本《礼记》”“凡郑注说制度至详,时以汉制况周制”等,可见郑注是治《仪礼》之学的依归。
互见经文,比勘异同,以彼证此,阐发隐义,是郑注常用的解经方法。如《燕礼》云:“公降,立于阼阶之东南,南乡,尔卿。”《大射》记射礼之前先行燕礼,与《燕礼》同节经文云:“小臣师诏揖诸公、卿大夫。”郑注合观两处经文云:“变尔言揖,亦以其入庭深也。”根据贾疏的解释,《燕礼》用“尔”,是因为卿大夫驻足庭门,与阼阶下之君相距较远,所以揖之使移近庭中;《大射》言“揖”,是因为诸公、卿大夫入庭已深,所以揖之示礼而已,不必言“尔”使之移近庭中。互见经文,揭示隐义,郑注常以“省文”“空其文”“略之”之类的术语为释。如《乡饮酒礼》记主人献介时云“介西阶上立”,郑注云“不言疑者,省文”,前文记主人献宾时,“宾西阶上疑立”,疑训正立自定之貌,则此处不言介疑立,属省文之例,实际介亦疑立。以“空其文”“略之”互见经文为释,分别见于《士昏礼》《有司彻》等篇,不烦细说。
《仪礼》有经有记,经文简奥,记或补之。若记补经之不备,仍有简约之嫌,郑注则关联经记,又补经记之不备。若经文不备而无记补之,郑注则径补经文之不备。郑注补经记之法,或发明文意以补之,或约其他经记以补之,或推明等差以补之。如《士虞礼·记》云“陈牲于庙门外,北首西上,寝右”,郑注云“言牲,腊在其中”。士行虞祭,仅用一豕,经有明文。记补经之不备而言“西上”,表明不止一豕。郑注据“西上”,发明文意,补经记之不备,断同时所陈之牲还有腊。至于约其他经记以补经记之不足,见《特牲馈食礼·记》之“祝俎”下郑注,推明等差以补经文之不足,见《聘礼》之“及郊”下郑注。此二类补经记之例甚多,亦皆略而不述。
《仪礼》记礼之陈设、仪节、仪注、进程而不言礼之正变隆杀,郑玄注之,或揭而明之。如《乡射礼》云:“大夫降,立于宾南。”郑注云:“虽尊,不夺人之正礼。”大夫尊贵,现身乡射,为其在堂上尊东设席,即是特尊大夫的正礼;献酢之后,大夫降在堂下而立于宾南,则是大夫正礼之变,目的是使宾主相对行礼,不以大夫之变礼夺宾主之正礼。礼有正变,亦有隆杀。如《乡饮酒礼》云:“主人阼阶上拜,宾少退。主人受觯,宾拜送于主人之西。”郑注云:“旅酬同阶,礼杀。”前文记主人酬宾时,宾主各据一阶行礼,威仪繁缛,隆盛至极。至于宾启旅酬之端时,宾主同在东阶行礼,威仪简省,杀于正酬。郑注以“礼杀”揭之,以见礼有隆杀之别。
礼之所尊,尊其大义。《仪礼》记仪不言义,郑注或既释威仪亦揭礼义。如《士冠礼》云:“筮于庙门。”郑注云:“冠必筮日于庙门者,重以成人之礼成子孙也。庙,谓祢庙。不于堂者,嫌蓍之灵由庙神。”此注所揭礼义有二:一是就庙门以蓍问吉凶,表明不敢擅自行事,必得庙神之命,方可在庙中行加冠之礼,深义在于自卑而尊先祖,《礼记·冠义》对此有阐述;二是筮问之蓍自有呈现吉凶的神灵,无须借助庙中之神,所以以蓍问吉凶须在庙门之外,此即《周易·系辞上》所谓“蓍之德,圆而神”。至于郑注就经文阐释谨慎、廉耻、哀戚、荣辱等礼义,随处可见,不烦列举。
郑玄注经,先撰为定本,然后就文训诂,晓人经义,亦见以“犹”“之为言”“读为”“当作”等术语通音义、明假借、辨讹误,例不胜举。除训诂外,亦释名物,如释宫室则有“西塾,门外西堂也”(《士冠礼》)之注、释亲属则有“嫂,犹叟也。叟,老人称也”(《丧服》)之注。郑注于名物得名之源、象征意义,亦间有说明,如注《特牲馈食礼》中宗人所执之毕云“毕状如叉,盖为其似毕星取名焉”,注《士昏礼》之“玄纁束帛俪皮”则云“用玄纁者,象阴阳备也”。郑注名物典章,若嫌言不尽意,则以今况古,如“匴,竹器名,今之冠箱也”(《士冠礼》)、“次,首饰也,今时髲也”(《士昏礼》)。凡此之类的注释,皆是古今异名同实而以今况古的显例。再如《聘礼》云:“又释币于行。”郑注云:“今时民春秋祭祀有行神,古之遗礼乎!”凡此之类的注释,皆是以汉时所行之礼释经文所记古礼。
古礼遥远茫味,记之而成经文。郑玄身处汉末,注之解之,仍有不可穷尽之处。若遇不可解,则置而不释,自谓“未闻”、“未之闻”,既不自欺,亦不欺人。
(作者:贾海生,系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