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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19日 星期五

    爷爷的长汀

    作者:赵玙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19日 14版)

      从没想过,会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回到故乡长汀。

      6岁时随父母从长汀迁居至150公里外的龙岩,18岁那年来到2000公里以北的北京。对于故乡,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过客?

      这个深藏于武夷山南麓的古城当然是独具华彩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客家首府、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眼中中国最美丽的小城、红旗跃过汀江的地方、“红色小上海”……然而对于我来说,故乡记忆无非是爷爷近乎宠溺的疼爱,日夜从爷爷家门前潺湲而过的汀江,婉转温软的长汀话,氤氲着香气的灯盏糕、兜汤、珍珠丸、豆腐角……爷爷去世后,越发少了回乡的理由,故乡在记忆中日渐漫漶。突然,想更真切地看清它的模样。

      从北京向南飞行三小时,上高速,穿过重重丘陵一路向西,沿汀江逆行而上,便是那久违的故乡了。

      那一刻,在汀江畔,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浩瀚的绿意和波光——面积达590公顷的汀江国家湿地公园。

      是记忆里华南的秋色,太阳透过层云隐着清光,笼在依旧青碧的山川之上。眸子里是一泓盈盈的秋水,游鱼、水草清晰可辨,浮萍点点,芦苇低垂。风从水上来,挟着水气的清冽和草木的芳香。岸边的坡地上,针叶树和阔叶树高低错落,挤挤挨挨,绿得深浓,如反复叠加的油彩,蔓延到视线的尽头。绿又并非唯一的色彩。马尾松新结出的一截截红褐色针球挺立于枝头,水杉细密的线形叶在秋风中微微泛黄,丽蚌草新叶初抽,纷披于水畔,一片银白。最为秾丽的还是花儿,身旁几簇粉色的木芙蓉开得热烈而恣肆。

      顺着蜿蜒的栈道进入湿地深处,绿野、山林、河滩、田畴渐次铺展。从未离开视线的是水:潺潺的小溪、如带的河流、清幽的水塘、斑驳的沼泽……粉绿狐尾藻、再力花、萱草、香蒲、水葱、千屈草、美人蕉、中华结缕草与水相生,装点出各不相同的景致。鸟儿兴之所至的啁啾让我想起在湿地公园科普馆内看到的那些美丽的名字:云雀、戴胜、画鹛、珠颈斑鸠、红隼、黑枕黄鹂、丝光椋鸟、大苇莺、栗背短脚鹎、红嘴相思鸟、红嘴蓝鹊、蓝喉蜂虎……

      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心底是惬意而安谧的,然而当我看到视频中恢宏的航拍画面,刹那间,双眼潮热。在大广角镜头的俯瞰下,天空深邃的蓝映衬着草木浩淼的绿,沃野无垠,花海浮动,碧波荡漾,悠长的浮桥挽起果园、山林,漫漫荷塘紧邻稻田、民宅……湿地公园如同一片巨大的叶子,连接起三个镇子的十几个村庄,涵养了汀江,也成为村民眼中日常的风景。

      强烈的情感波澜缘于这是我亲爱的故乡,更因这片山水所经历的故事。

      作为古城的长汀也曾植被繁茂,其下辖的河田镇旧名“柳村”,有“柳村八景”。史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特殊的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叠加,出现了令人惊愕的巨型“溃疡”——以河田为中心的连片水土流失区。从此,“柳村无柳,河比田高”。上世纪40年代,这里建立了全国第一个水土保持研究机构。机构负责人曾在一份工作总结中写道:“四周山岭,尽是一片血光。……偶然也杂生着几株马尾松,或木荷,正像红滑的癞秃头上长着几根黑发,萎绝而凌乱。密布的切沟,穿透到每一个角落,把整个的山面支离碎割;有些地方,竟至半山崩缺,只剩得十余丈的危崖,有如曾经鬼斧神工的砍削,峭然耸峙。……在那儿,不闻虫声,不见鼠迹,不投栖息的飞鸟,只有凄怆的静寂,永伴着被毁灭了的山灵。”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中,长汀人民与水土流失进行了艰辛卓绝的较量——发动群众植树造林,探寻多种模式,一代代持续治理,“进则全胜,不进则退”!终于,滴水穿石,这片土地迎来了漫山遍野的新绿,成为我国南方水土流失治理的标杆,也诠释了何为“沧海桑田”。

      蓦地,想起了爷爷。得知爷爷的经历,是在他去世之后。

      爷爷是福州人。抗战爆发,福州沦陷,爷爷一家背井离乡来到龙岩。1949年年末,他正在闽西文工班学习,一张由行署专员签署的任命书来了——他被委任为新中国河田水土保持实验区的第一任负责人。那时龙岩至长汀路途异常艰险,松毛岭一带土匪猖獗,抢劫杀人事件时有发生。两个组员推托不愿去,23岁的爷爷便一人搭上了荷枪实弹送干部下乡的专车。有人问:“你一个毛头小伙,单枪匹马去接收原本省属的水土保持实验区,不怕吗?”爷爷说:“第一靠党的领导,第二靠群众。有了这两条,还有什么好怕的?”抵达水土保持站,早已人去楼空,一片狼藉。爷爷买来纸张笔墨,拟文,书写,到大街小巷上张贴,告诉百姓共产党来接收水土保持站了,召唤实验区原来的职员、技工回来,而后是发动群众封山育林。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长汀水土保持工作就这样起步了。爷爷珍藏着摄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几张老照片:林木葱郁,封山区的木牌就挂在松树上;树苗青绿,一行人在锄地培土;一个男子戴着红花,手执锦旗,锦旗上的“造林模范”四字清晰可见……

      离开汀江国家湿地公园,前往位于河田镇露湖村的中国·长汀水土流失治理科教馆。在这个被千亩纪念林所环绕的场馆中,我读到了更多关于蝶变的动人故事。就在这里,我撞见了爷爷的名字——那是影印后被放大的爷爷的任命书,以及《群英谱》上赫然在目的“赵超然”三个字。

      我在爷爷的名字前静静地伫立。

      我眼中的爷爷,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勤俭,慈爱,温厚。工作之余,总是步履匆匆地出门买菜,进门做饭,笑盈盈地安顿好儿孙。爷爷是县林业局的小职员,一生默默无闻,他是以股长的身份退休的。一位曾采访爷爷的作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股长?我有些狐疑。……当时(1949年)的级别至少也该是科级以上吧?一辈子在林海中摸爬滚打,退休时居然成了股级?老人没有理会我的狐疑,依旧指着照片讲述。级别算什么呢?照片把他带回那么遥远的岁月,他知足了。”爷爷的一生是否有过彷徨,是否经历过焦灼、失落,已不得而知,然而看着身边一天天绿起来的山、丰盈起来的水,回望自己走过的路,他的内心定然是欢喜而踏实的。

      抵达长汀县城时,已是暮色四合。拓宽了的马路上车流涌动,霓虹闪烁;店头街修旧如旧,依然是青瓦盖顶的二层木质小楼、青石板路;古朴优雅的三元阁在夜色中亮起了灯火,流光溢彩,人们三三两两地漫步于楼前的广场。我由古城墙登上恢宏的济川门,隔着汀江,斜对岸就是曾经的县林业局职工宿舍楼,也是留下了我最多故乡记忆的地方。爷爷常常抱着幼小的我下楼,哼着我听不懂的福州小调,沿着河畔的半片街一路向北,过水东桥,把我送到幼儿园,然后赶往林业局上班。而今,宿舍楼早已拆迁,建起了市场和商品房,沿河建筑仍保持着吊脚楼的样式,只是更为华丽,飞檐斗拱。汀江依旧潺湲,岸上斑斓的灯火倒映在河面上,轻轻浮漾。可以想见,那汀江水愈发澄澈而秀美了。

      爷爷23岁时只身来到远离故土的小城长汀,当了一辈子的异乡人,92岁离世,最终也葬在了这一片山水之间。我想,爷爷选择留在这里,一定是这座小城的某种气质与他相契。虽然在长汀仅生活了6年,这座小城或许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些什么。我希望那是坚韧、勤勉、淡泊与纯粹。

      (作者:赵玙,系本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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