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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19日 星期五

    九号用地

    (小说)

    作者:王溱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19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李荣军接手城建工作才一个多月,接到的群众来信就有五、六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但都剑指9号用地。

      9号用地是块什么“宝贝”惹得如此关注?李荣军让人查查,一查还真是块“宝地”。此地在赫赫有名的帆船基地旁边,隔两条马路就是宽阔的大海,位置极为优越。当初省里要搞国际性帆船比赛,确定赛场时就定在了9号用地前方的海湾。当年9号用地是一家大企业的招待所,省里责成市里以置换的形式征用。征用后社会上一片哗然,都以为要盖高层商品房,那样会把海面遮住,大煞风景。市民都呼吁,手下留情,给城市留下一片自然风光。市里表态从未有建商品房的规划,区里干脆拿出了具体使用方案:帆船比赛后此地用于建设一所小学校。舆论一片称赞。

      赛事结束后许多周围居民到9号用地去打听,什么时候动工啊?比赛期间招待所是组委会办公的地方,组委会撤离后,又进来一帮人像是“保安”。居民问的就是这些人,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有的说快了;有的说还没听说,等着吧;还有的说,好像不是建学校要有其他用途吧?居民们一听急了,上市里到区里询问,得到的答复倒是一致,就是建学校,正在筹划中,再等等。但是等着等着,招待所里出现了一帮子穿白大褂的人。好奇的居民悄悄走进去发现,在招待所大门门卫处居然挂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月子中心。居民们炸了,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于是,打市长公开电话的,政务网上留言的一拨又一拨,但无论是市里还是区里依然答复,9号用地就是建学校,只是个时间问题。至于月子中心是临时租用,并不对外营业,现在没正式拆除,人家只是借用一下,没有道理说不行啊!

      然而等啊等,五年过去了,情况依旧。一些居民说,没治了,一帮子不作为的家伙!

      李荣军问,哪帮子?

      这事涉及教委、建委、规划局,对了还有动迁办。区政府办公室的秘书扳着指头说。

      那就请他们挨个见见面吧。

      教委主任听说新来的副区长召见,夹着个笔记本很快赶来。

      新来的区长啥脾气?透露点。教委主任望望里间正在打电话的李荣军,靠近秘书悄声问。

      秘书笑笑小声说,你见见不就知道了。人民解放军,你想能是啥脾气?教委主任吐吐舌头:雷厉风行?话音刚落,就听李荣军在喊,是主任来了吗?

      来了来了,区长好!

      请坐。咱们直奔主题,我想问问9号用地的事。李荣军一边指着沙发,一边坐在了旁边。

      教委主任愣了一下,军人就是军人,直来直去,一点不转弯抹角。这跟其他领导还真不一样。教委主任有点不适应,但还是马上坐直了身子。他知道军人喜欢板正。

      这事开始区里是让教委负责牵头,不过当时我是副主任,主任前年已经退休了。大家觉得既然市里决定在这么一个好地角建学校,我们一定要选派最好的师资队伍。选调的名单已经酝酿好几回了,但一直没开工,很是遗憾。

      为什么没开工?

      规划局的方案跟我们预期的想法有差距。

      哪些方面?

      主要是容积率。我们的意见是尽量扩大使用率,将来可以多招收些学生。之前我们调查过,这周围近几年适龄儿童很多,学校小了,部分孩子进不来,势必会引起居民的不满,这涉及稳定,所以规划应该考虑到这点。

      稳定确实很重要。那规划局的意见呢?

      他们说容积率有规定也有规矩,突破了会带来一系列问题,不同意。教委主任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表情。

      也是,行行有规矩。容积率国家有明确规定。规划局这样做也有道理。不过有分歧可以商量嘛,你们之间协调过?

      问过两次,人家坚持,后来又给了个方案,是扩大了点,但基本没变化。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隔行如隔山。

      可你们是牵头部门啊!

      都是兄弟部门,多一句少一句,为这点小事影响了团结不值得。

      这不应该是小事。你们这样一“顾虑”一“周全”,让老百姓无形成了“受害者”。规划什么时候确定的?

      嗯,四年前吧。

      四年前,那就是说光因为规划就耗了四年时间?李荣军皱起了眉头。

      我们一直很着急,建学校毕竟是我们教育的大事。但我们还是希望一步到位。

      四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难怪居民有意见。李荣军叹了口气。

      是的区长,我们也觉得这样做对谁都不好。没想到一个规划会耽搁这么长时间,我任主任后又多次向分管区长做了汇报,该怎么办,请分管领导定夺,我们服从。你看我本子上还记着。拟选拔的校长人选,准备抽调的优秀教师名单我们又多次研究过,就等建设开工了。教委主任翻着笔记本,让李荣军看。

      写在本本上的东西没落到实处,再好也白搭!李荣军没客气,一句话封住了教委主任的嘴。

      规划局局长跟李荣军已经见过两次面了,他走进李荣军的办公室显然不是那么拘谨。

      9号用地的事我们很重视,专门成立了班子。规划开始教委不满意,后来做了调整,拿给教委征求意见却迟迟没见回信。我还专门打电话请他们早点审查,但一直也没见正式答复,只是传话说与他们的期望有差距。说实话我们也想让容积率大些,但不能做也不敢做,明显违规呀!

      没给他们讲清楚?

      讲了,专门派人拿着文件规定和方案去对接过,但他们强调教育无小事,希望特事特办。您也知道,容积率不能随意突破。这些年多少领导干部就因为在变更容积率上出了事,犯了错误?别的可以商量,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不能退让一点。这种把控意识我们还有。规划局局长声调有些提高。

      有不同意见,向区里汇报过吧?

      我们跟分管区长汇报过,他的意见跟我们一样。该我们做的一定做到位,剩下的该由谁负责就谁负责。

      那你们也没再主动沟通?

      规划局局长有点尴尬,挪了挪屁股说,本来想约着再沟通沟通,后来事确实太多,一忙就拖了下来。不过区里决定让建委出面后,我们一直在积极配合。

      建委又出面了?李荣军觉得纳闷。

      教委打报告给区里要求建委参与,说建委搞建设是“正头香主”,教委是外行。区长,我在这里表个态,在9号用地这件事上,只要领导发话,我们规划部门积极配合,绝不拖后腿。

      好,有这种态度就很好。要是当初你们彼此之间都主动积极些,学校应该早建起来了吧?现在算算失去的时间,孩子小学都快毕业了,摊上谁也要冒火。李荣军站起身来对着要离开的规划局局长说。规划局局长看看李荣军有些不满的眼神,没再吱声。

      9号用地这账记在建委头上真是天大的冤枉。李区长您刚到任,有些情况不了解。当初区领导是把教委的报告批给了我们不假,但只是让我们研究解决一些具体问题,并没明确把牵头任务交给建委。这期间我们也主动找教委的领导协商过,并几番表态需要我们出力义不容辞。说实话搞建设这种事教委不是长项,会有一定困难。但这些年外行未必就干不了内行的事,多少大学、中学包括小学,不都是学校自己建设起来的?建委主任一听李荣军提起9号用地的事,马上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了一通。

      我是想问,问题的症结在哪里?既然建学校上下都没有异议,资金也都可以到位,为什么就落实不了呢?

      这事开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后来才知道,前期是规划问题,后期主要是动迁问题。据说教委不愿牵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您可以问问动迁办。他们应该最了解情况。不过是挺复杂,不然这块“硬骨头”怎么会这么多年没啃下来?建委主任说此话时,有意无意多看了李荣军一眼,李荣军感觉到那目光有点意味深长。

      动迁办主任出差了,副主任来见李荣军。

      副主任长得浓眉大眼,高高的身板,很有一股青春朝气。一进屋他就盯着李荣军看,把李荣军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李叔叔,我是孙大龙,我爸爸是孙敬爱啊!

      孙敬爱,你是老孙的孩子?

      是啊!听说您转业到我们区上担任副区长,真是高兴!本来早想来找您汇报汇报工作,可我爸不让来,说怕影响您工作。

      老孙就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他好吧,我有好几年没见他了。

      好,很好。他现在在社区做志愿者,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孙大龙笑得满脸春风。

      团政委自主择业,又干上了志愿者。好啊,有股永葆革命军人斗志的劲!改天我去看他。

      哪能劳您大驾啊?您是师首长,让我爸去看您才是。

      你这小子,来教训长辈了。我跟你爸是战友,老伙计了。他要不是年龄原因,也会进步的。可惜错过了机会。好了,不说这些了。知道找你来做什么吗?

      知道,主任跟我说了。9号用地会涉及动迁,说起来真不应该。原先那里不是空置着吗?后来领导觉得不利用一下有些可惜,再说还聘了几个保安也要产生费用,所以就决定临时租出去。估计您也听说了,“月子中心”进去了。

      临时租用,让其搬走就是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怎讲?

      人家是省领导的关系,那可不是说让人家走就走的事。孙大龙有些神秘地向李荣军靠了靠唏嘘着说。

      省领导的关系,租赁一块已经规划建设的空地?那你们也应该去把情况跟人家说明白啊。

      开始也想去,但姜还是老的辣。主任说这种事处理好了皆大欢喜,怕就怕处理不好,会给区市领导添麻烦。万一领导责怪下来,还不是我们这些人担着?

      就因为这个一直影响着整个建设没动工?

      也不都是我们的责任,主任向领导汇报了,想去接触一下租户,领导听了也没给回信。一直就这么拖着了。

      你们这些职能部门也不急?你回去问问你爸爸,上级布置的工作讲不讲条件,说不说困难?就是有困难、有阻力也是自己想办法,哪有一个劲向上面甩包袱的?

      李叔叔,地方上有些事可能跟部队不一样。按说汇报给领导了不给信儿,应该去问问。说不定领导忙忘了呢?但主任说,不给信儿更好。给了,做与不做都是咱们的责任,不给,责任起码领导给担着。李叔叔,这也就是跟您汇报,我才实话实说。对别人我不会说得这么实在。我们主任为人很好,对我尤其好,就是胆小怕惹事。我这可不是在“出卖”上级啊!孙大龙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李荣军低声说。

      这怎么叫出卖,实事求是嘛。

      其实,私下我们也都在议论,9号用地的事并没那么复杂,使用目标明确,又是闲置空地,没有动迁任务。但各部门都不想担责任,互相推诿,分管领导也不想掺和得罪人,就这么拖下来了。后来莫名其妙被租赁出去,偏偏又是领导的关系,就变得复杂化了。谁也不愿出面去交涉,说白了就是担心乌纱帽。

      李荣军无语。

      李叔叔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大龙看着李荣军问。

      跟我还顾虑什么?

      您刚到地方工作,凡事慎重。9号用地涉及好几个分管领导,都没解决。问题的症结,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却无人点破。

      我们来点破好不好?李荣军的话让孙大龙一愣。

      孩子,我们既然在这岗位上,就不要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也不要辜负了自己良心。我转业时首长征求过意见,可以退休,可以计划安置。我选择了后者。首长说继续工作就要有无畏的精神,就要有在部队上前线打硬仗的作风。没有这种思想准备,趁早回家准备抱孙子。你爸爸现在干志愿者,也是一种冲锋陷阵,只不过是另一种战场。回去告诉你们主任,我们一起努力,尽早让租户搬离,尽早让建设动工。李荣军拍拍孙大龙的肩头。

      好嘞,李叔叔,我听你的。我相信主任也会听你的。只要有人撑腰,我们就敢干!

      李荣军决定亲自到9号用地走一走。

      吃过早饭,他对爱人说,一起去海边遛遛。

      怕是又要利用我吧?在部队就这德行,不是让我陪着做家属的工作,就是让我去探望有病的战友,或者干脆让我去当“枪”使,你在后面当“好人”。到了地方老毛病不改。这回让我陪着干什么?爱人嗔怒地数落着。

      李荣军嘿嘿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你。

      9号用地的位置极佳,站在一楼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碧波粼粼,帆船点点,好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这里建一所学校,学生们一定会感到无比幸福。这也使得李荣军更理解周围居民为什么要坚持“上访”的原因和迫切心情了。

      先生找谁?一位身穿白色大褂的女孩走过来。

      来看看,听说这里是月子中心?李荣军佯装不知的样子。

      是的,内部的。但也可以对外接待。就看你预订什么时间了?

      我们先来了解了解情况。女儿怀孕了。爱人接过话头。

      哦,这样啊。不过我们只接短期预订。

      听说许多月子中心起码提前半年预订,你们怎么只接短期的?是不是条件不好啊?李荣军看了看四周。

      谁说的,我们这里一床难求,这周围高档社区很多,可月子中心就咱们这一处,物以稀为贵嘛。

      那为什么还短期预订?

      嗯嗯,实话实说吧,这房子能用到哪天不知道。所以只能接两三个月以内的,时间再远就不敢保证了。比如你女儿,等真有了孩子,嘿嘿,这里或许就没有了。

      没有了?听说你们老板背景很深啊,能轻易放弃?李荣军故作惊讶。

      那当然,大官的亲戚。可人太好了,对我们就像亲妹妹。姑娘仰着头说。

      又在瞎吹什么?一声清婉的话音传来,屋里走出一位衣着时尚的中年女人。

      大,大姐,他们来看看月子中心。姑娘有些紧张。

      我在屋里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你们好像不是单纯来看看的吧?

      李荣军看了爱人一眼,径自迎上去说,我叫李荣军,是本区的副区长,分管9号用地的建设工作,今天想来了解一下有关情况。这是我的工作证,这位是我的爱人,陪我一起来的。

      我临时租用这个地方快三年了,第一次见到区政府的人,还是位分管领导,幸会,幸会。女子伸出手,很大方地跟李荣军和爱人握了握手。然后把二人请进了屋。

      简单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女子说,她的亲戚曾是省领导一点不假,她从国外归来一直想做育婴事业,几年前在北部投资建设现代化的“月子中心”,但建筑方资金出了问题,工期一延再延。正好听说9号用地这里闲置着,便临时租赁下来,没想一晃三年过去了。

      这期间一直没人来联系撤租的事?李荣军插话问。

      没有,我还纳闷呢,不是说顶多一两年就会开工建设,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动静呢?女子摇摇头。

      多问一句,这期间您家领导没再多关心这件事?李荣军问得很小心。

      我家亲戚退休已经好多年了,这事跟他没一点关系,是我自己找人牵线促成的。一边是闲置,一边是急需,双手一拍,成交。而且当初就说得明白,只要接到撤租通知,立马搬走。当然要顾全大局啊!女子说完微微一笑,李荣军和爱人四目相对,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荣军把所有涉及9号用地的部门、单位都召集来开会,一个主题:9号用地开工建设问题。开场白李荣军告诉大家,他就一个要求,定下的事,各司其职,必须如期完成。有什么困难、要求可以提出来,但不准推诿、扯皮、抱怨、耍滑。对上,所有的责任他担着,出了问题他顶着,与大家无关。大家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就是对自己的最大支持和信任。

      没人提出任何异议,纷纷表态,一定好好干!

      两个月后,巨大的铲车开进了9号用地。

      几乎所有见了李荣军的人都说,真行,不愧为军人出身。一块“硬骨头”,轻松拿下,好样的!

      李荣军笑笑没搭话,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作者:王溱,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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