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先生新著《我读齐白石》,解说齐白石先生的画作,可谓玑珠满目,精妙入神。经他老人家一点拨,使我这个书画界的门外汉也能对齐翁的画作愚思开窍,从画里看出画来,不由地赞叹: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真真是大家,真真是巨眼!
说来我不是一个能轻易被人说服的人。不怕人笑话,前些年一些文化讲坛节目正热,我对有的主讲就热不起来,无卓见、无新意还瞎扯。在名胜旅游景点,我大都不随团听解说,因为我听过信口开河乱加酱油醋的导说,受不了他们编造的“热闹”,不如单走单看有所得。可我对韩老的《我读齐白石》,却是一字不落地看,有的地方是回过头来再看,唯恐错过接受教导的机会,好似一个没有点拨就不会思考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顺着韩老的指引想得也就多了,如齐翁的《牧牛图》竟使我想到了牧羊事。
韩老说《牧牛图》,从“拽直了的缰绳”及牧童身上的铃铛“画眼”中看到是牧牛归来,确是解得切,令人佩服。齐翁童年放过牛,晚年写放牛诗,作放牛画,对放牛之事有生活体验,有美好回味,画中隐含着真挚的感情,这感情也被韩老读了出来,而且一点不差。何以见得?由我放羊知之。
我记事的时候村中各家各户已经“入社”,牛全是生产队的牛,在牛屋院里有饲养员喂养。田间耕作时把牛套上,让它们拉着拖车到地里去;不耕作的时候,把它们拴在牛屋里,或者拴在院子里,我从来没见过放牛的事。那时允许社员养羊,我见过放羊,自己也放过几年青山羊。前几年初冬于田野里看到一个老汉在割小野豌豆苗,说是喂羊。我问他怎么不牵出来放放,这样羊才能长得更好。他说牵不走它,用棍打、脚踢它都不走。我笑说这是它自小没被放养的缘故,你忽然拉拽它往外走,它担心没好事,害怕了,哪里肯走?如果在外边放养习惯了,解开羊缰绳它会在前面拉着你往外跑,还是广阔的田野比家里羊圈好哇!
羊拉着人往外跑,这时缰绳也是直的。羊与牛可比吗?可比。当年齐宣王以羊易牛,怎么没有以其他牲畜易之?再说宣王是对亲见者“不忍其觳觫”,并没有分牛大羊小哩,正所谓“一视同仁”。若说此比有些牵强,那“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可有得一比?牛羊有其共性,较温顺、不刁滑、少任性,表达快乐和畏惧的情感,让人最容易观察到的就是愿意走和不愿意走。牛羊都是在放牧去时走得急,回家路上走得慢。放牧归来,虽然“日之夕矣”,还是不大乐意进入牛屋羊圈。齐翁所画牧童在放牧归来的路上想着家长挂念,急于回家吃饭,而牛已吃饱喝足偏偏不慌不忙,这才有了人在前、牛在后、缰绳直,甚至还有牧童回首埋怨牛因不解人意而脚步迟缓的各种情态入画。齐翁曾是放牛者,知人知牛,方有《牧牛图》佳作;韩老未必放过牛,当见过放牛,或许还有放牛娃朋友,知放牛事,又是知画者,自然看得透,解得切,画中感情也在他眼中现出。我曾是牧羊之童,与牧牛体验亦有相通之处,因此韩老说牛我说羊,信口扯来,也算旁推互证。
牛也有慢悠悠地往外走、急匆匆地返回牛屋的事,那是我亲眼所见在生产队耕作的牛。牛被赶出牛屋院后,它们也知道是去出大力,无论是在前拉拖车的牛还是拴在拖车后跟着走的牛,都走不快;而收工回来的路上,它们则是大步快走。我想,无论是给集体耕作还是给个体耕作,牛都会是这个样子。而集体耕种时,社员们出工路上慢悠悠,收工回家急匆匆,那是“吃大锅饭”体制所造成的,分田到户后这种现象随之无影无踪。
不论何种动物,向往去的地方就会加快步伐,不愿去的地方就会放迟脚步。“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见陶渊明思归、李太白愿往之情。齐翁一首题画诗亦云:“当真苦事要儿为,日日提箩阿母催。学得人间夫婿步,出如茧足返如飞。”道出贪玩的儿童初入学堂犹如野马上笼头,上学、放学路上恰似两人所为的实情。人犹如此,况牛羊乎?熟知放牧之事,洞察人物心态,才能概括生活、提升意境,画出好画,解得好画。
(作者:孙南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