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四十余年的中国,几乎时刻都处在急剧变化和快速转型之中。这是新闻业的黄金时代。先是报纸版面风起云涌、电视频道迅猛增长;紧接着,是通信技术不断升级换代导致的新媒体遍地开花;再接着,就是新媒体因其传递信息的瞬间化,使传统媒体面临挑战。
作为传统媒体从业人员,蒋蓝深知:故事为新闻提供了养料,却大大为难了文学叙事。新闻叙事的大幸,可以被视作文学叙事的大不幸。放眼望去,便不难发现:当下中国作家的平均想象力远不及故事随身携带的想象力,虽然作家是无辜的;小说家的高产遭遇阅读市场的萎缩和读者的冷漠这个坚硬的事实,可以从两种想象力形成的剪刀差这个异常平易的角度获得解释。
蒋蓝的新作《蜀人记》(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中,有一位名叫罗成基的奇人,说得很睿智:“当事实比传奇还要传奇的时候,你就不要再渲染,再说就破了,乱冒气。”作为一种新生的文体或曰文学叙事上的新理念,非虚构因此应声而起。蒋蓝的本职工作,原本就是天天和各种故事深度交往。与一般人相比,他更有机会率先得知,小说叙事被精彩的现实生活逼入死角后万难继续精彩;新闻只负责报道现实生活的精彩表面,更乐于呈现生活本来的样子,却没有耐心和兴趣深挖生活如此精彩的原因及其来龙去脉。对此,作为作家而非媒体人的蒋蓝不免暗自窃喜:非虚构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蒋蓝的非虚构创作成果丰硕。在他看来,如此这般“趁虚而入”的非虚构自有其优势:既避免了小说面临的尴尬之境,又能呈现各色故事的深层成因,甚或它们的来世与今生,以期为身处故事中的有心人和会心人提供启示。
中国多奇事,但蜀中奇事自有它鲜明的地方特色。四川人天生的幽默和乐观,意味着隐忍、勤奋、坚毅与豁达。自古以来,蜀人莫不凡事执着,又莫不凡事看得开、放得下。较之其他地域的国人,蜀地之人似乎更有能力抵御人世间的大坎坷与大不幸。因此,蜀中的奇人奇事就奇得泪中带笑,大苦中亦有大乐存焉,差点被遗忘的大画家陈子庄的传奇生涯是最好的例证,一整部《蜀人记》则颇为完好地表明了这一点。
蜀中奇事当然是围绕蜀中奇人组建起来的各种事体的集合。其中,奇人才是根本;以精彩的故事打底的奇事,则不过是奇人的附庸。蒋蓝因为职业之便,了解各种蜀中奇人的面貌,深知各种蜀中奇人面貌的出处。读者之所以每每会对《蜀人记》中的奇人啧啧称奇,不仅仅是因为奇人们所做的奇事令人唏嘘、奇人们的坎坷身世让人扼腕,甚至不仅仅是奇人们坚忍不拔的个性惹人赞叹,更是因为蒋蓝硬朗的叙事方式令人印象深刻。蒋蓝不缺乏讲故事的能力,但他更愿意将叙事、抒情、议论熔为一炉,都必须落实于细节。蒋蓝此前的众多作品早已表明:细节拥有“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特质;抓住了细节,就大体上等同于抓住了奇人奇事的命脉、要领和牛鼻子。
奇人奇事固然重要,但讲述奇人奇事的方式更重要。唯有讲述,才能将奇人奇事完好地塑形于语言之中;唯有讲述,才是文学的根本。而有何种讲述方式,就必定有何种奇人奇事的何种面相得到何种程度的呈现,就像装水的容器最终塑造了水的形状。蒋蓝深知,有温度的讲述方式能更好地让读者心动;零度写作的教条或教唆必须被非虚构所摒弃。
在写到四川富顺县的传奇人物,也就是身高顶多一米的残疾人赖雨时,蒋蓝一以贯之地倾向于用细节说话:
捧着赖雨的文稿从地下室出来,我脚上的泥浆不但没干,反而浸透了皮鞋。走着走着脚下一滑,膝盖重重地撞在拐角处的一个木椅子棱角上,惊散一地羽毛。那不过是一把结实的木头椅子,四条腿安装了四个木头轮子。我准备踢它一脚。猛然想起赖雨刚刚讲过的事情,负载她十几年的行走工具,就是这把她父亲亲手制做的木头轮椅!为了让她瘦弱的身躯坐在车里感到舒适,还特意用厚厚的泡沫做了垫子。现在搁置在此,成了鸟巢……我忍住了,向它鞠了一躬。
当蒋蓝以“我忍住了,向它鞠了一躬”这个细节描写来结束那个自然段时,我们立刻体会到作家个性上的硬朗,甚至硬朗到不容被冒犯的程度,却又因为内心的感动自动降服了硬朗的个性,消弭了所谓的被冒犯。内心的感动是一个稠密的语言事件,是作者对细节另一种方式的耐心抚摸,深于和先于非虚构所需要的那种特定讲述;或者说,非虚构的讲述方式应当建立在稠密的语言事件之上,因为它原本就是一种主心的写作方式。
一个温暖、友好的细节,胜过多少自称深刻的细节描写;直接书写病痛和苦难中闪光的细节,又该超过多少鞭挞丑恶后自称可以闪光的细节。这是因为在苦难和疼痛中就能自动发亮的细节自有它的辩证法。
《蜀人记》讲述了十三个拥有精彩故事的奇人。对这十三个普通却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蒋蓝在字里行间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但更多的是赞赏。十三个蜀中奇人因其不凡的行为和事功、超逸常情的举止和性情,深度冒犯了俗世,令人侧目,显得格外超凡脱俗。以常人暗自视为瑰宝的常识看来,他们肯定极为孤独。但奇人们因为高度认同自己的人生选择,从不持常人常有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俗见。
《蜀人记》为非虚构这种文体给出了也许仅仅属于蒋蓝的方法论,或者是叙事伦理:必须赞美,而且是直接赞美;必须面对人性中闪光的部分,而且是短兵相接那般,直接面对人性中闪光的部分,就像民间制琴大师何夕瑞等人零距离地沉浸在温暖的孤独当中。这个方法论或写作伦理直接塑造和决定了蒋蓝的讲述方式。奇人奇事在这种讲述方式中,来得格外有力,没有丝毫矫情,更不用说令人难堪和难为情的煽情;有的只是这种讲述方式自带的那种可称之为硬朗的抒情,既不多,也不少。
《蜀人记》的作者自陈他最后一次见到何夕瑞,是在成都市九眼桥附近的一个小茶馆。彼时的九眼桥头,到处游荡的都是私刻公章并且面孔模糊和可疑的小匠人。这次见面后不久,何夕瑞因病辞世,蒋蓝对此毫不知情。在有关何夕瑞的文章的最后一段,蒋蓝将他的写作方法论和叙事伦理推到了极致:
不由我分说,他用这双锉刀一般的手,掏出100元茶钱,往桌上一放,向我一拱手:“时间到了,我要赶回荣昌。好兄弟,再会。”他大步流星,穿过九眼桥桥头那些刻章的匠人堆与暮色,斧头一般冲过去。他遗留在茶桌上的一张手绘图,我保留至今。今夜,我在网上找到莫扎特为小提琴、中提琴和乐队写的《交响协奏曲》,听着听着,觉得那是一团团飘浮的光,重叠为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重了缓慢的吟唱,在某个拐弯处,中提琴的潮水倒卷上来……那些困惑,那些矛盾,那些由忧郁、峰回路转的景致组成的往事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回到事物深处。一片宁静,未必就是永恒。写到此处,我的眼泪安静地流下来。
(作者:敬文东、夏至,分别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