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幼嫩时,被风雨吹弯了腰,父亲上山将其进一步扳弯扭曲。三年后的春天,小树长成大碗口粗,父亲将其锯来,说,装犁楔耙,不是滥砍滥伐。接着,便请来木匠制木犁。犁用亲身经历,解释了“犁弯从小曲”的俗语。
犁乃农具之首,父亲说,一位农人驾驭不了犁,就算不上合格的农人;一户农家如果没有犁,就够不上标准的农家;一块土地,如果没有犁的翻耕,就长不出好庄稼。犁与农人、农家、土地、庄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父亲说,木犁像牛一样,对人忠实、亲近。犁铧入土很锋利,但其刃口很钝,对人构不成半点威胁。人在扛木犁下田时,总是将犁铧贴在腰间,不用害怕它刺破皮肉。父亲在歇息或收工时,总是轻轻抚摸它,捋草根为它刷尘土,如同侍弄自己的孩子。
我学耕时,父亲告诉我,弯弯的木犁,是人与牛协作劳动的组织者。犁的一端是人,另一端是牛。牛不直直地行走,犁就会耕出弯弯曲曲的沟,所以要让牛直行;人抬起犁梢柄,犁铧就深深刺入土层,所以要告诉牛用力慢行;牛时进时退、时快时慢,犁耕的地就时浅时深,翻出的土块有大有小,所以人扶犁撑柄用力要均匀,要和谐。人、犁、牛团结一条心、拧成一股劲地翻耕,才有那沟是沟、厢是厢、深浅一致的田地。
父亲一生,都在与木犁打交道。
春节刚过,村里村外还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父亲就开始了新春第一犁。田间翻起一排排、一圈圈土块,如同深潭里掀起一层层黑浪,散发阵阵泥土的芬芳。偶尔,从泥土里跳出一两条泥鳅,惹来山雀将其叼去。山雀将新春第一犁的喜讯带至山上,山也变得热闹起来。
插秧季节,艳阳高照,漠漠水田,白鹭翻飞。父亲翻耕水田。他驾起牛,扶起木犁,紧握犁梢柄,扬起牛鞭,吆喝一声,牛奋力前进,犁翻起一块块泥土,掀起一道道水波。木犁如舰,浪花滚滚。天说变就变,雷声隆隆,雨声淅沥。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继续耕田。雨点打在水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父亲挥舞的牛鞭发出“叭叭”的响声。牛鞭声与雷电声、风雨声、水花声连成一片,合奏着一曲风雨中耕耘的乐章。
丹枫似火,野菊飘香。父亲驾牛秋耕秋播。尖尖的犁铧不停地破土,光光的犁壁沙沙地翻出一块块土坷垃。父亲与犁、牛一道,在田间开出了一条直直的路,如同喷气式飞机在天上划出的一条直线。父亲称此为“屙迹”。然后围绕这条“屙迹”,来来去去,环环绕绕。不大会儿,田间出现一厢又一厢的块地。犁完一丘,父亲扛着木犁,赶着耕牛,迎着夕阳回家。他的脸被映得像喝醉酒似的,肩上的木犁也映染得像抹上了一层金。
父亲的木犁,一生听从种子的呼唤,把深深的足迹留在了田野上。
父亲寿终正寝,两位村民将父亲从床上“请”出入殓时,细叔迅速将父亲的木犁放在了床上。我问细叔其中缘由,细叔只回答一句:“木犁是你父亲的魂。”我细细琢磨,明白了细叔的用心:父亲离我们远去了,要让他的魂留下,守护我们的家园。
(作者:江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