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闽中双龙村,最让我流连的是村后的一脉青山和山林间的宁谧清幽。村人告诉我,这就是百六峰。百六峰为五虎山支脉,自西向东绵延,有106座山峰。说是山峰,其实,就是一百多个连绵起伏的小山包,高不过二百多米,满山青翠,如同一列画屏,春晕秋染,朝岚夕烟,玲珑可爱。双龙村就位于百六峰下。
双龙村由龙屿和龙山两个自然村组成。两千多人口中,绝大多数为林姓。村中老人说,祖辈相传,唐代之前这里为泽国,潮头高时可直抵百六峰下。后来江水逐年退去,遂有人来此垦荒,渐成村落。林姓一族是在清雍正和乾隆年间,两次由闽侯县尚干镇迁来的。他们循着一条潺潺小溪,一路西行,这条发源于五虎山的小溪,叫西溪。西溪如同热情的引路人,引领他们直至百六峰下。此地依山傍水,可耕可伐,宜居宜业。从此,这里便成为他们的新家园。两村之间,原有一座小山,因为形状酷似鲤鱼,叫鲤鱼屿。古代传说中鲤鱼跳过龙门就成了龙,依据这一说法,先民便取村名为龙屿、龙山,接壤的另一座村庄叫龙醒,村舍相连,俨然一条长龙。
当地的老者谈起村庄的变迁,语气都十分平静,七八十年的光阴,在他们的脑海里,似乎就是四时农事,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淡无奇。同姓一族,邻里相处一向和睦,彼此相敬如宾,很少发生争吵。而那座鲤鱼屿,原是一座黄土山,在1971年“农业学大寨”时给推平了。说着说着,一个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在他们心中渐渐激起波澜。一处处荒滩野坡,在一代代先辈和他们自己如同刺绣一般的精耕细作中,成了良田果园。
让村民津津乐道的还有百六峰。百六峰向以诗社闻名,背倚百六峰,让一个素朴的村庄平添了几分诗兴和文气。百六峰诗社成立于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是闽侯文人的一个著名结社。唐代诗人黄子野隐居五虎山时曾写下一首诗:“早潮初起海门开,漠漠彤云雪作堆。一百六峰都淹尽,不知何处有僧来。”百六峰诗社之名便是借山峰取诗意而来。时至今日,百六峰诗社依然活跃。
村民们说,应该是沾了百六峰的文气,双龙村还是一个民间文艺之乡。村人素爱闽剧,由闽剧而属意木偶戏。一个两千多人的小村庄里就有三个闽剧提线木偶剧团,而且三十年间常演不衰。这引起我的浓厚兴趣。于是时隔半月,我第二次到双龙村,探访了一位提线木偶老艺人林钟民。
提线木偶,古称“悬丝傀儡”,起源于古代的祭祀典礼。到了汉代,由于朝廷的重视,开始在民间盛行。这种传统戏剧,以偶代人,一个艺人甚至可以串演多个角色,而且只需小舞台,单布景,演出成本低,所以很受乡村观众的喜爱。福建至迟在南宋已有傀儡戏演出。傀儡戏分提线木偶和布袋木偶两种。提线木偶,主要活跃在闽南泉州一带,称为“嘉礼戏”。晋江人李九我,明万历时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他特别喜爱木偶戏。泉州一带木偶戏棚上往往挂着这样一副对联:“顷刻驱驰千里外,古今事业一宵中”,相传为他所撰。
提线木偶戏班一般只设四种角色,表演生、旦、北(净)、杂四种行当,故称“四美班”,却能演四十多部传统剧目。清道光年间,出现了连台本戏《目连救母》,增加了副旦,清末为演武戏,还增加了老生、副净等行当。
双龙村的闽剧提线木偶,与泉州提线木偶分不开,甚至可以说,是从泉州提线木偶嫁接而来的。
林钟民一边介绍一边打开厅堂里的道具箱子,向我展示他的演出家当。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又一个盛装木偶头,说:“演木偶戏,第一要紧的是要有好家什。这些木偶头件件都是在泉州木偶剧团定做的。木偶脸上的粉彩,也要定期到泉州上妆。”
谈起和提线木偶的渊源,林钟民说他受叔公的影响,打小喜爱闽剧,尤喜唱青衣、花旦。年轻时他担任过双龙村的团支委,经常组织共青团员宣传演出。1970年,村里请来了一班提线木偶剧团,提线木偶活灵活现的表演,结合闽剧优美的唱腔,深深地吸引了林钟民。这之后,他一门心思盘桓在木偶戏里,整日魂不守舍。征得父母同意后,他跑到这家木偶剧团,要求当学徒。他当众唱了几嗓子,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师傅觉得他是个好苗子,立马收下,由此开始了他五十年的木偶生涯。
林钟民跟着师傅潜心学艺,很快就掌握了提线木偶的表演技艺,而他悠扬的唱腔尤受观众喜爱,这也让他更加有信心。师傅去世后,1990年,41岁的林钟民开始自立门户,自己创办木偶剧团。他搜集整理了几十个闽剧传统剧目,去芜存真,并根据演出效果进行加工,而后誊写成册。我看了林钟民整理的木偶戏剧本,看到这一大摞用蝇头小字工工整整抄录的本子,心里涌上一份感动。
林钟民说,一个小型木偶剧团一般由7人组成,后台司鼓、弦师三四人,前台四条线,也要三四人。操作木偶,必须聚精会神,配合默契,稍有差池,则全台大乱,因此,对演员的嘴上功夫和手上功夫都要求很高。乡村剧团多以家族成员组合,也吸收县剧团的退休演员参加。现在,林钟民最感忧心的是木偶剧团后继乏人。他说,自他从艺以来,50年间,已经有一百多位老艺人辞世。环顾四周,能坚持演出的闽剧木偶剧团已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担纲。由于木偶表演剧团只在乡村巡回演出,艺人报酬不高,工作、生活条件相对简陋。为了节省成本,他们演出后往往连夜包车返回村里,十分辛苦。这样一份付出多回报少的工作,对年轻人缺乏吸引力。现在年轻人多向往大城市的生活,进村子,看到的大多是老人和孩童。然而,闽剧的悠扬唱腔,从来都是福州乡村隽永的文化记忆,因此,一个个来自乡村、来自泥土深处的闽剧木偶剧团,依然受到人们的喜爱。
五十年间,双龙村的提线木偶剧团辗转于福州周边农村,他们为百姓带来无穷的欢乐,也用自己的一份坚持守住传统技艺。当木偶演出的弦歌声起,一种村庄特有的气息便弥漫在空中,萦绕在人们心头,让人为之感动。
村庄的气息,对我辈来说,是多么熟悉而亲切。整个中国,曾经就是一个大农村。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情感的丝丝缕缕,无不打上了乡村的印记。
无论走多远,也无论走多久,我们都离不开乡村,一个个家族的根系,无不指向一座座村庄。作为最小的农耕社会形体,站在大地上的村庄,让我们繁衍生息的村庄,为我们挡风遮雨的村庄,一直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我们显然无法让所有的村庄都留住青春和繁华,但我们总要留住一段历史,一段足以让后人触摸得到的坚实岁月。因为,历史是不可能复制的。今天随手抛弃某些东西,我们也许会在许多年后追悔莫及。重要的是,思考现在我们需要而又能够为昨日和今日的村庄做些什么。
可喜的是,双龙村的闽剧木偶戏已被列入闽侯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年过七旬的林钟民依然身骨硬朗、声音洪亮,说起自己剧团的演出前景,眼神里充满希望。因为他知道,百六峰下不绝如缕的弦歌声,串起的是今日的村庄,也是昨日的村庄。只要村庄在,闽剧木偶戏就在。
(作者:黄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