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荟】
入住已是晚上,小雨飘飘洒洒,从夜幕看出去,一片平坦蔓延的黑色。远处,一座桥横卧着,桥下静默流淌的应该就是江了。
睡了一觉,拉开窗帘,着实吃了一惊。江还是那条江,但在江边上,竟然是耸立的山,山顶在云雾缭绕里若隐若现,刀切下似的,有锋利的边缘。那感觉,像昨天连夜长出来的一般。
查了地图,所在是西陵峡。那些关于三峡的句子穿肠走肺地来了,“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从这水上过的人毫不吝啬地泼洒了他们的水墨情绪。你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风触发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踏在何处写下了这些句子,但你来了,面对江峡,哪里都是他们。
江上,船一艘一艘地过。山下是参差错落的人家,掩映在苍杳的枝叶里,一条小路曲折向上,转了一个弯后看不见了。满眼温郁的绿色,湿漉漉的,鳞片一样铺展,着急地要装进眼里,云彩很低,擦着半山的石头,走得很快。
气候湿润,雨量丰沛,显然,这里是草木的理想之地。
这里能看见自然的自然,能看见本真的、和原生植物群落在一起的植物。我去过一次剑门蜀道,那段蜀道在古代是官道,就地取材的石板路,古木苍苍,要几个人才能合抱。陪同我们的朋友说,石板上的斑驳坑洼是水滴出来的,其实有牵强附会之嫌,但置身其中,便愿意相信这个说法。那一刻,仿佛距离出入蜀地的古人更近了,他们刚刚步行、坐马车经过这里。风穿林叶间,潇潇飒飒的声音像极了遥远的马鸣。古树会有庙,古地会有神,那里的每一棵树都让人肃然起敬。
在三峡漫山绿叶的缝隙里,肯定生长了大量的蕨类。这些蕨类不是北方花盆里的袖珍小玩意儿,而是比手臂都要长的叶片。我对蕨类迷之热爱,桌上好多盆蕨类植物。它们不爱炽热阳光的暴晒,喜温喜湿,喜欢明亮的反射光,给人原始、蓬勃、舒展的想象。你好好照顾它们,它们就好好地长,我在奋笔疾书的时候,它们仿佛也在疯狂地飘洒孢子。在三峡,见到了荷叶铁线蕨。之前我见到的蕨类大多是复叶,荷叶铁线蕨则单叶挺立。同行的朋友介绍说,荷叶铁线蕨仅分布于今重庆万州、涪陵、石柱几地,是三峡地区的特有品种。小小的一簇,灵动雅致。叶子接近圆形,有几圈围绕叶柄的同心圆纹。可爱的是,叶子背面边缘分布着一圈孢子囊,很像装饰了秀气花边的美人团扇。
还沉浸在对荷叶铁线蕨的喜欢里,就听到了另一种植物的美丽名字:疏花水柏枝。见到这疏花水柏枝的时候不在它的花期,但它的生长习性着实有趣。据说在春夏之际,汛期上涨的江水会淹没疏花水柏枝,这时水下的枝干会慢慢腐坏,但根仍然存活,潜伏于江下。秋冬季节,枯水期来临,河滩重新裸露出来,疏花水柏枝在营养丰富的沉积物中猛然苏醒,开始迅猛地生长繁殖。三峡里,我还见到许多从没见过的植物,算盘子、金钱槭、山矾、篦子三尖杉、红豆杉、黄杉、云杉……植物有自己的生长密码,它们肆意地修饰土地,人只有在眼前看到它们的生长时才会感觉惊诧,心生感动。
我时常想,对我来说,是什么原因要记住一株植物的名字?
自然与人的关系再紧密不过。农谚经验从实践中来,以四季的气候变化来决定农事的时间。我又想起一些有趣的俗语:“犟人死后,必有苦雨”“辣葱必是泼妇撅着屁股栽的”……这是将人与自然之物对应起来的朴素自然观和生活观。我也相信一种说法:多时不回家,打开门,你一看院子里的花和树长得好,枝繁叶茂,花红柳绿,就知道家人在繁忙的缝隙里也照料了它们,大概就知晓了家人心情是好的,日子有滋有味。人在植物的荫庇下生生不息,自然给我们护佑,人也在认领自然给我们的神思。
想起上一次到湖北寻找古老的水杉树。我又惊又喜,得知了这种美丽的树一长串的故事。我围着谋道的那棵水杉母树转了好几圈,捡了很多果子带回家,放在桌上的玻璃瓶里,每每看到,心情愉悦。当我再看到家附近公园里的水杉树时,有了不一样的心境,我知道了它的来处。
当我们面对一株活体植株的时候,鲜活、亲切、不知所措的感觉是美好的,你凝视它,它也在凝视你。在某一个瞬间,你觉得你们相认了。你会觉得它还是属于自然的,还在生长和呼吸,它不仅记录了过去的故事,也预示了未来,它将在繁复的纹理中演绎时间。
植物是永恒精神的象征,它们接受最古老而又神秘的信号,云、雨、光、热、风。它们所有的动作是统一的,这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那些时刻在感受草木之美的人,从来都不是孤独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作者:崔君,系青年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作家》《上海文学》《鲤》等,出版小说《金刚》,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中篇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