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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12月18日 星期五

    庚子的云彩

    作者:刘成章 《光明日报》( 2020年12月18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庚子年已经进入尾声,回顾这一年,需要记住的事情有如恒河沙数,其中,庚子的云彩,给我的印象极深。

        记得有一天,我看见一堆雪,一堆温热的、长着尾巴、呼吸着的雪——那是一只雪一样的白猫。这白精灵一样的猫儿,正在仰望别处。它的眼圈很黑很黑,眼球有如蓝宝石,流光旋转。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不是树,不是层楼,而是云彩。猫儿也发现了云彩的奇异!

        就在这之前,我也看了好半天云彩。它们的背景应是瑶池之水,清澈透明,而它们,一朵一朵,都像这猫儿繁衍的精灵,被人抱到天上了。湛蓝之中,一堆一堆的雪,一团一团的蓬松,一掬一掬的白。平时总觉得白就是白,今天这白,却打破了我的认知,它层次感十足,色相多元,似有极白、深白、乳白、月白、葱白,等等,其内涵的丰富,令人吃惊。这白,是最雅的音、最醇的味,是天空培育出的白玉兰花,开得奔放、痛快,朵大瓣厚,无拘无束。

        这云彩的美,美入骨髓里了。它们的浓淡、厚薄、高低、错落、间隔、明暗,它们所构成的光影和色彩,它们所涌动的韵律和节奏,无不愉悦着人的灵魂。它们不同于我们司空见惯之物,像是草原上的云彩,像腾格尔嗓子里飘出的歌,高旷,明亮,舒展,饱满,飘逸。它们美得让人兴奋、感动、喜悦,无法言说。

        今年,常常出现这样奇异的云彩,如朵朵奇葩,开在我们头顶的蓝天上,引人瞩目。它们和北京往年的云彩大相径庭,给人的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新异的感觉,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它们一天一个样子,一天一种美,新颖别致。而在一早一晚,它们又把自己酿成了霞,酿成了霞的美酒,别说喝,看一眼就能醉倒人。我从来没有经见过这么多美丽的云彩,它们好像是在举行一次世纪盛典,都把最美的服装穿出来了。或者,它们都考取了美术学院,把各种颜料都买回来了,油画的颜料,国画的颜料,水彩画的颜料,还有丙烯颜料。它们最爱泼墨泼彩,泼出了花卉、焰火、绫罗绸缎,也泼出了大漠明驼、南海渔船、小青马、石狮子、腾跃翻飞的龙,以及种种物事。那天,我倚窗拍了一张红霞照,红霞里是一幅乡村图景,其中有山,有水,有小桥,桥上还有一头摆尾的牛,而这一切的周身,都有霞光浮漾。

        有时候,云有好多层,让人意识到何谓九重天,也让人看到了云的深邃。就在那时,忽然,太阳的光线穿透一层层的云,一支支金色的箭矢携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飞泻而下,大地一片辉煌。那情景,辽阔得让人想喊,想跳,想飞翔起来。

        我看到别人拍下的一张照片,背景是绵绵的鳞状云,云前是古牌楼。云和古牌楼,是最佳组合。柔和刚,虚与实,茫茫自然,悠悠岁月,和谐优美,带给人的是庄严、静好与祥和的境界。

        那些天,在街路上,晚高峰时,那涌流的千万双眼睛,往往会一齐被奇异的夕照点燃,人们便会喊出一个声音:“美酷了!美炸了!”人们会以手机为镰,收割这美。他们欢欣认真,只想颗粒归仓。他们也都成了鉴宝识宝的收藏家,他们所收藏的,不是古玩,不是名家字画,而是今年的云彩。十年八年之后,这些云彩恐怕都会成了宝贝。

        今年,也不乏灰云乌云,但它们不同于既往,也显出一种独特的美。有时,乌云摞着乌云,乌云推着乌云,云面窟窿凹凸,跌宕如涛,充满着力的震撼。那是因为它们负载着过量的水分——雨,说下就下。雨后的京城,是一种水溶溶的美,诗意的美,半城琉璃,半城明镜。古箭楼有幸看到了自己的容颜,可以对镜梳妆。其实,古箭楼从不梳妆,它是威武的男人,一身阳刚之气。转眼间,它竟扛着云朵,跳入明镜。这下可乐坏了摄影家,他们蜂拥而来,一片大枪小炮。镜头里,上是奇幻的云,下是对称的云的倒影,古箭楼位于对称轴上。要是说得诗意些,是古箭楼腾空而起,矗立在彩云里边,有如琼楼玉宇,何其梦幻。

        庚子的云彩,不落俗套,摆脱了程式化,它们是最有才气最有想象力的艺术家,进行着出色的艺术创造。它们把许多艺术手法,诸如变形、夸张、比喻、通感等,都运用得游刃有余。它变习见为新异,变陈旧为神奇,一扫人们的视觉疲劳,开阔了人们的襟怀、气度。

        比起庚子年的疫情肆虐、天灾连连、强权霸凌、世情纷杂,庚子年的云彩是如此美好。它们风姿绰约,遂情顺意,赏心悦目,带来了一场又一场心灵的洗礼、审美的愉悦。宋代画家郭熙说,云彩是山水画的神采,它当然也是我们万里山河的神采。它总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气宇轩昂,使人兴奋,令万物增添着生机与活力,连被寒霜打过的小草,也都挺直了身子,一派蓬勃向上之姿。

        在我们祖先的审美世界里,云彩一直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它已成了我们的文化基因。从陶罐、瓦当、青铜器、画像石,一直到奥运火炬,都有云形纹饰。展开历代山水画,不论是石涛笔意、八大山人的墨韵,还是米氏父子的山水,总是满眼的云烟雾气。而在历代诗词里,云彩更是氲氤连绵,层出不穷:“坐看云起”“霭霭停云”“云横秦岭”“乘彼白云”“气蒸云梦泽”“荡胸生层云”“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云,在一座座诗词的峰峦间低吟浅唱,飞翔游走,百转千回。而在现代,不少文学名家笔下也常带杏雨梨云。徐志摩诗云:“我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公刘诗云:“我推开窗子,一朵云飞进来。”贺敬之诗云:“身长翅膀吧脚生云,再回延安看母亲。”汪曾祺诗云:“我从泰山归,携归一片云。开匣忽相视,化作雨霖霖。”洛夫诗云:那是一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他们的诗,给现代的中国文学注入了空灵、有神、通透、浪漫的气息。而余光中,更是以云彩概括中国的文化气质,他认为,只有“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风景,才是中国风景。

        当我们仰望庚子云的时候,就是欣赏着中国风景,就是望着中国的神采,就是向它们致以注目礼。它们丰盈着我们的神经,强健着我们的意志,催生着含云带雨的不凋的花。

        (刘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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