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罢,种麦就提上了日程。
小麦是细粮、主食,是我们那儿最重要的口粮。“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所以,秋收刚罢,大地松懈了下来,而我的父老乡亲们并没有松懈,整地,犁地,为种麦做准备。乡里的宣传车不时在田间地头放着喇叭宣传,其实不用催,祖祖辈辈以食为天的农民都知道该怎么做。
庄稼收完,就腾地,把秸秆拉出田地。“有收没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化肥贵,农家肥还占着主导,是重要的肥料,而农家肥多是积攒的牛粪。把牛粪往地里送,一锨一锨均匀撒开,整块地黑黑的一片。粪撒罢,就开始犁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机械化还没开始,农民种地还依赖着牛,“牛抵半家产”不是虚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的就是牛。牛喂的是好草,每顿喂饱喂足,不惜多加几把麸子。本家的二伯对牛很慷慨,把饭偷偷倒入牛槽,甚至往牛嘴里塞馒头。二娘忍不住骂他,说对牛比对爹妈还亲还孝敬。
常常是天还没亮,各家各户的牛棚就亮了,然后才是灶火。二伯性子急躁,脾气坏,外号叫“牤牛”,恨不得把草捅到牛肚里。父亲则不紧不慢,只是起得更早,耐心等牛吃饱。大家边喂牛边吃饭,近邻可以端着饭碗凑到牛棚前说几句闲话,放下碗筷吸一袋烟。
下地时,天上闪着几颗寒星、一弯月牙,村子、田野还笼罩在灰蒙蒙的夜色中,几声鸡鸣,几声狗叫,伴随着牛铃清脆的“叮当”声。露水重而且冷,晨曦里田间响起农夫的吆喝声——“哒哒”(向左),“咧咧”(向右),“喔喔”(停),“哨”(后退),这是真正的田园牧歌。天亮了,犁过的一溜土翻着,散着热气。犁到地头,停一下,人歇歇,牛也喘喘气,寂寞的时候扯着嗓子唱几句曲剧《包公辞朝》:“九月十月天气凉,一阵秋风一场霜……”跟着下地的牛犊撒开腿在空旷的田野里跑着,像顽皮的孩童。跑到沟里、树林里,眨眼就不见了。主人“啦啦啦”地喊,老牛也“哞哞”长叫,牛犊这才从远处飞窜过来,钻到老牛肚下猛吃奶。也有正犁时,孕牛要生崽,只好停下来生。二伯的牛就在地里生过,中午回家时,小牛犊在老牛身后跟着,二伯满面春风。
作难的是没牛的。牛养着麻烦,割草铡草,不亚于伺候一个人。那些不养牛的一般是跑江湖的机灵人,可是收入无保证,终究不敢大胆放弃土地,收割耕种时还得回来。赔着笑往有牛的人家跑,平常遇见乡邻舍不得掏烟,这时舍得了,农村人大多老实厚道,乡里乡亲的,不忍拒绝,虽然背后咕哝几句,自己忙完后,就帮着犁。
种麦是个技术活,最少两个人,一个牵牛,一个摇耧。摇耧必须掌握好深浅、稀稠,摇得快慢、左右摇晃的力度大小,也会影响下种;牵牛的则决定着种下得直不直,每耧之间的距离,影响着下一茬作物的种植。当小麦出土,就能看出种麦把式怎么样。父亲摇耧,我牵牛。牵的时候,身子贴着牛,一手拉缰绳,一手扶牛套,要提防脚被牛踩着。没有牛的人家,如果不想麻烦别人,便人工拽耧。我也拽过一次,那时大集体刚解散,我家养的牛还小,所以爷爷摇耧,父亲叔婶姐姐和我一起拽。后来,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我想到了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都是为了生存,可我们为的是自己的收成,那是一年的希望。踏着松软的土地,沐浴着凉凉的秋风、和煦的阳光,虽然累得坐地头不想起来,却也舒畅。
小麦种上,一年的忙碌才算终结,农民真正进入了冬闲。人勤地不懒,希望的种子已经种下,就等着长出来。
(作者:齐川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