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
北漂十余年,好想修书一封给家乡,于是那远在三千里外的母亲水,就在我的笔下缓慢而幸福地流淌。
年少时的母亲水是一条小河,依偎在茈湖口保险堤与杨树林之间。每当东方欲晓或夕阳西下,小河边就会出现一个妇人的身影,挑着满满一担水回家——那是我的妈妈。除了挑水,妈妈还经常在岸边的小木桥上捶洗衣服,“啪啪”的声音于水天间回响。
在水之湄,几头青牛驮着少年们的倒影,那是准备效仿老子出函谷关么?七月炎天,散学的顽童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跳入空明的河水中,一会儿摸起螺蛳蚌壳,一会儿与鱼儿一起纵情畅游。两路清晰的波痕护送一叶扁舟,在声声“欸乃”中徐徐前行。
河畔上,杨柳轻垂水袖,任由声声鸟鸣从镜面掠过。白云原本徜徉蓝天,却迷上了小河宝石般的颜色,沉沦于水中不能自拔。鱼儿倏忽来去,吐着泡泡恭迎战国的庄子和惠子前来辩论。夜色铺陈时分,一轮素月悄悄潜入水里,专心研究着河底洞天。
可惜的是,这般富有哲理诗意的母亲水,后来却变得藻荇乱了,水质肥了,颜色暗了,其间隐隐约约有蚂蟥游来扭去——这般光景,缘于河边的杨树林几乎被砍伐殆尽,而几户村民又长年养殖水产弄污了水。无奈之下,妈妈只得和乡亲们商量打井的事。那一年,每家每户的小院里都建起小小的摇井台。
随着洪涝的泥沙渐渐填平了小河,摇井就成了新的母亲水。我时常将两个铁皮桶放在井龙头下面,双手握住柄一俯一仰地摇动。顷刻,一股清亮优美的弧线冲出井头跃向桶中。水桶满了,我提起来走向灶屋的大缸,把桶身搁在缸沿儿上一倾,只听见哗啦一声感叹,缸里盛开出一大朵洁白的莲花。如此三番五次,水便平了缸沿儿。妈妈用这缸水煎茶、洗衣、煮饭,从田园荷锄而归的父亲咕咚咕咚喝几口缸里清甜的井水,全身的疲劳顿时一扫而光。如果说摇井是一条小河,那么水缸就是一汪湖泊,而我就是联系二者的沟渠了。摇井以全身心的慈爱,关切着农人的忙碌身影,感悟着村庄的朴实无华。
后来,兄长在楼顶建起一座水塔,楼下安上电动机,铺设好水管连接上井头。如此一来,厨房、浴室、洗手间以及晒谷的禾场,随处可见电井水龙头的身影。每天,生命的乳头——电井水龙头一经拧开,母亲水就开启了一家人的生活。润泽了晨日,泡软了月光,濡湿了灯华,伺候妈妈淘米洗菜,伺候哥姐刷牙洗脸,也伺候我洗去一身尘垢……无须用手摇动井头的柄,无须费力提水倒进水缸,只要一开电闸,修炼了千年的母亲水就带着自古的甘冽和小河遗风,涌向寻常百姓家的楼顶。
潇湘子弟,北漂十年,而我的心却仍然泊系在茈湖口那头。电井垂直地维持着小河的使命,将从前的生活送进我的梦境深处。我的母亲水哟,你何时能桨声复响,渡我回到那有着妈妈体温的小河?
(作者:石智安,系湖南省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