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期的三篇文章,以文化传播学视角,从不同侧面讨论“诗礼文化生成、定型、流变与传承”这一重大问题。其中,王锷的《〈诗〉礼互动与诗礼传家》,主要从《诗》与礼共生互动的关系,来谈诗礼文化生成与定型的内在机制;从诗礼传家的社会教化功能,来谈诗礼文化流变与传承的基本途径。朱承的《乐诗之教》,重点从诗教与乐教的社会教化、王道推行与政治评价方面,来讨论其政治功能,进而探讨诗礼文化生成与定型的内在动因与基本特质。王志芳的《〈诗经〉与礼制秩序的重建》,从《诗》与礼这两个异质元素的融合形态——歌功颂德与讥失匡恶入手,重点以“国风”中讥失匡恶的诗篇为例,来讨论“五礼”“五伦”在社会化过程中,此类诗歌所具有的维护礼制的社会功能。 (徐正英)
孔子教育儿子伯鱼时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篇》)实际上,这是孔子依据西周以来《诗》与礼共生互动现象,对《诗》礼传家文化现象的精辟概括与科学总结。
所谓“礼者,人之所履也”(《荀子·大略篇》)。礼来源于俗,是俗规范化与制度化的产物。它既包括礼仪、礼容、礼典、礼物、礼器、礼义等具体内容,又包括礼容、礼典等表达礼义的外在形式。其中,礼义是礼的核心内容:“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礼记·礼运》)这是因为,任何礼制如果不能表达礼义,或所表达的礼义不合时宜,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故习礼,自然是人的立身之本。
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故收录于《诗经》中的作品,不仅是言情言志的诗歌文本,更是融歌辞演唱、音乐伴奏、舞蹈搬演为一体的艺术形式。故其自然是一种艺术化与仪式化完美结合的礼仪作品,是周代礼乐文明的具体体现,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毛诗序》)的文化经典。故习《诗》,既是周代贵族子弟必学科目,也是周礼的核心内容。
西周自立国以来,一直十分重视《诗》教、礼教与乐教。王室由地官之长大司徒掌管教育工作,在乡校中则主要以“六德”“六行”“六艺”为教育学生的基本内容。所谓“六德”者,即知、仁、圣、义、忠、和,以培养品德修养;所谓“六行”者,即孝、友、睦、姻、任、恤,以提升人际交往能力;所谓“六艺”者,即礼、乐、射、御、书、数,以学习文化知识。至春秋后期的孔子,“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庄子·天运篇》),教授学生,即通过学习“六艺”来实现“六德”“六行”的教育目的。
当然,这些教学内容是分时段来进行的:“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礼记·王制》)而《诗》教、礼教与乐教,具有不同的目的与功能:“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礼记·经解》)可见,《诗》教是让人温柔敦厚而不愚蠢,《乐》教是让人心胸宽广善良而不过分,《礼》教是让人恭俭庄敬而不烦琐。
孔子进行《诗》教,更注重对学生君子品格的培养。他特别强调,君子应该重德敏行:“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篇》)君子应该有仁爱之心:“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论语·里仁篇》)君子应该重义:“君子之于天下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篇》)君子应该恪守君子之道:“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篇》)
那么,何为君子呢?“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篇》);“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礼记·曲礼上》)。足见孔子所说的君子品德,与《周礼》之“六德”“六行”是一致的,也是《诗》教之旨,即“温柔敦厚而不愚”。今存《诗经》三百零五篇,多言君子应该有信实温厚之玉德:《殷其雷》之“振振君子”,《雄雉》之“展矣君子”,《伐檀》之“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小戎》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南山有台》之“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湛露》之“岂弟君子”,《车攻》之“允矣君子”,等等。
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篇》)足见他非常关注《诗》礼互动文化现象,将《诗》与礼、乐联系在一起。《诗》可颂可歌,是乐的重要内容,也是礼的组成部分。《仪礼·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燕礼》等篇记载,在举行礼仪活动时,乐工歌唱《诗经》。《燕礼》记载诸侯招待大臣时,瑟工在堂上鼓瑟演唱《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等,笙工在堂下吹笙演奏《南陔》《白华》《华黍》等,此后又有间歌,即鼓瑟吹笙交替进行。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吴国公子季札到鲁国聘问,请求观赏周之乐舞,鲁国乐工依次为他演奏《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郐风》《小雅》《大雅》《颂》等,季札听后评价说“美哉!周之盛也!”“德至矣哉!”周代举行重大礼仪活动,鼓瑟吹笙,颂《诗》奏乐。正如《乐记》所言:“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诗》与礼乐,三位一体,相互为用,体现周代礼乐文明。
周人在燕飨朝聘之时,赋《诗》言志,崇尚仁义,恭行礼让。及至汉代,设立五经博士,更加重视《诗》教,《诗》成为经典,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此后,虽然朝代更迭,礼制变迁,但周礼中推崇温、良、恭、俭、让的核心内容和《诗》教之旨不仅没有变化,而且日益加强。周人认为,礼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就好比是用绳墨来画直线和曲线,用规矩来画方圆。把秤悬挂起来,是轻是重就不能欺骗人了;把绳墨陈设在那里,是直线还是曲线就不能骗人了。如果君子能明察于礼,那么任何奸诈伎俩也就不能骗人了。所以说,重视礼、遵循礼的人,叫作有道之士;不懂礼、不遵循礼的人叫作无道之民。礼以敬让为贵,故“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记·经解》)。
周人认为,礼是人行动的准则,是区别人与禽兽的标志,是人们区别亲疏贵贱、是非同异和辨别嫌疑的标准,是道德仁义得以顺利实行的法则。忠信笃实,言行一致,恭敬端庄,修身践言,是礼的本质与核心。这是因为:“忠信,礼之本也”(《礼记·礼器》);“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记·曲礼上》)。故礼贵尊敬:“礼者,自卑而尊人”(《礼记·曲礼上》);礼尚往来:“来而无往,非礼也;往而无来,亦非礼也”(《礼记·曲礼上》)。由于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礼者,不可不学也”(《礼记·曲礼上》)。当然,学礼的目的是为了修养品德,孝顺父母,友于兄弟,和睦家庭,善待他人,爱家爱国。故只有克己以礼,修养品行,才能与人为善,与他人和睦相处。故孔子弟子有子总结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篇》)。
孔子等人之所以强调《诗》礼教化,是因为《诗》是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乐又是礼的核心内容,三者合而为一,强调德教,注重个人修养,提倡君子品行,倡导友好往来,崇尚和谐社会。孔子说:“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理不动,无节不作。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薄于德,于礼虚。”(《礼记·仲尼燕居》)讲礼就是讲道理,乐可调节人情,不合情合理之事,君子不为。重要礼仪场所,如果不能赋《诗》言志,行礼就会出错;行礼无乐配合,就显得呆板无味;行礼品德浅薄,就显得虚伪造作。儒家所倡导的《诗》礼教化的思想,礼乐文明的精神,被后来的家风家训所继承,成为教子传家的法宝。
常言道:“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正好说明了诗礼文化的形成机制与诗礼传家的当代价值。因此,重视《诗》礼教化,弘扬诗礼文化,诚实守信,修养品行,孝顺父母,和睦家庭,友善他人,敬业乐群,不仅能够传家久远,更能够促进社会的文明公正,提升国家的文化软实力,增强民族的文化自信心。
(作者:王锷,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