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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8日 星期六

    老子“宠辱若惊”新解

    作者:张景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8日 11版)

        “宠辱不惊”是一个常用成语,并由此引出另一个成语——受宠若惊,这两个成语最早出自《老子》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这段话中的“宠辱若惊”,被学界普遍解释为:“得宠得辱,失宠失辱,皆若惊者。”(高亨《老子正诂》)“得宠和受辱都感到惊慌失措。”(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受宠惊喜而受辱惊恐。宠辱,都用如动词,指受到宠辱。”(张松辉《老子新解》)《现代汉语词典》也把“宠辱不惊”解释为:“受宠或受辱都不为所动。”

        这些解释乍看起来,很有道理,也符合常理,但联系《老子》全书及本章内容,就会发现这一解释并不符合老子原意。《老子》全书的主旨是在讨论最高统治者的品行与治国方略,本章也不例外,因此本章最后指出:“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认为只有宠辱不惊的忘我之人才可以托付天下。可以托付天下者,自然非天子莫属。换言之,本章是就天子品德而言。既然是就天子而言,那么“受宠”二字就失去所指对象,因为天子是最高统治者,只有他有资格去宠幸别人,哪里还会有什么人有资格去宠幸天子呢?

        出现这种误解,是因为后人多从“受宠”“宠幸”这一常用义去理解“宠”字,而忽略了“宠”还有一个更为原始、而今人较少使用的含义——尊崇、尊贵。《说文·宀部》:“宠,尊居也。”“宠”的最早含义是“居于尊贵之位”。这一用法在古籍中经常出现,如《国语·楚语下》:“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韦昭注:“宠,尊也。”《汉书·佞幸传》:“诸附倚者皆得宠位。”所谓“宠位”,即尊贵的地位。“宠”还有一个与尊贵近似的含义——荣耀。《国语·楚语上》:“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征南海,训及诸夏,其宠大矣。”韦昭注:“宠,荣也。”既然“宠”有尊贵、荣耀的意思,那么与“宠”相对的“辱”,则是低贱、屈辱的意思。在《老子》中,我们也能找到内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二十八章)“荣”“辱”构成一对反义词。

        关于“宠辱若惊”的“惊”,学界都把它解释为吃惊、惊恐。如果按照惊恐的意思理解,就会有一些滞碍不通的地方:受辱固可引起惊恐,受宠何必惊恐?虽然不少学者曲为之解,但终不顺畅。这里的“惊”应为动乱、不安的意思。《词源》:“惊:乱貌。《吕氏春秋·慎大》:‘众庶泯泯,皆有远志,莫敢直言,其生若惊。’注:‘惊,乱貌,民不敢保其生也。’”《岳阳楼记》中的“波澜不惊”的“惊”就是动荡不安的意思,后人常用“波澜不惊”形容心境平静。老子的“宠辱若惊”的“惊”,指的就是内心动荡不安。

        老子的意思是说,作为圣王,无论身处尊贵地位,还是身处危险境地,都能坦然处之,心里不会产生任何波动。身处尊贵地位而内心平静如常的帝王典范是舜、禹。《论语·泰伯》:“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身处天子之位的舜、禹并不因为地位的尊贵而沾沾自喜。《庄子·逍遥游》把这样的圣君称为“神人”,郭象描述神人说:“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庄子注》)地位尊贵的圣君与隐居山林的隐士具有一样的平静心境。

        身处逆境而能够保持心境平静的帝王典范应是周文王。《史记·周本纪》载:“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时,随时都有可能被杀害,然而他心静如常,依然能够安心地从事学术研究。

        这些圣王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已经做到了本章说的“无身”。关于“无身”,冯友兰解释说:“人们的许多麻烦,正是因为人们有这个身体,如果没有这个身体,一切麻烦也都没有了,也都从根本上解决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第2册)任继愈《老子新译(修订本)》把这段话翻译为:“我所以有大患(虚荣),由于有了我的身体;若没有我的身体,我还有什么祸患呢?”并解释说:“他认为有许多麻烦,是由于自己这个人的存在而引起的,为了避免给自己招来忧患,最好不要身体。身体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忧患呢?照这样的逻辑,为了避免牙痛,就不要牙齿,为了不犯错误,就不要工作。”如果把“无身”理解为消灭自身,就与老子“长生久视”(五十九章)的思想严重抵牾。实际上,老子的“无身”就是人们说的“无我”“忘我”“无私”,也即《逍遥游》说的“至人无己”。老子认为一个人之所以会“宠辱若惊”,原因就在于把自身利益看得太重。如果一个人达到了无私、忘我的境界,把贵贱荣辱置之度外,他就不会因此而动心,甚至根本不会有荣辱之心。

        按照这一理解,本章可翻译为:“如果地位的尊贵或低贱能够使之动心的话,那是因为他把大灾难(道家视名利为灾难)看得像生命一样重要。何为‘宠辱若惊’?把尊贵地位视为荣耀,把低贱地位看得卑下,所以得到这些地位会动心,失去这些地位也会动心,这就叫‘宠辱若惊’。何为‘贵大患若身’?我们有这些灾难的原因,是因为太看重自我,如果能够做到无我,我们还会有什么灾难呢?因此,只有重视全身心投入治理天下的人,才可把天下交付给他;只有愿意全身心投入治理天下的人,才可把天下托付给他。”本章讲的道理与第七章讲的“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一致,天子以无私精神治理国家,国家治理得安定祥和,反过来也成就了天子的“私利”。

        本章主要是在讨论天子的思想境界,但这种境界也可以体现在其他人身上。《尸子》逸文说:“为令尹而不喜,退耕而不忧,此孙叔敖之德也。”《庄子·田子方》对此记载得更详细:“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孙叔敖三次担任宰相而不以此为荣,三次被罢官而不以此为忧,地位的高贵与低贱都无法引起孙叔敖心境的波动,这就是典型的“宠辱不惊”,也即不为富贵贫贱而动心。

        (作者:张景,系江苏师范大学哲学范式研究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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