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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05日 星期五

    两把镢头两代人 林地花海南泥湾(报告文学)

    作者:李春雷 邢小俊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05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家住南泥湾镇南泥湾村的73岁的侯秀珍老人藏着两把老镢头:一把,公公刘宝斋当年南泥湾大生产运动时曾用它战天斗地;另一把,是自己二十年来退耕栽树,重建家园时用过的。

        从开荒种地到植树造林,时代荏苒,人间巨变。

        南泥湾,距延安城东南45公里,是延安的南大门,抗日战争时期,荒草遍山,黄土满沟的南泥湾见证了一场大生产。1938年到1940年,陕北连续三年大旱,城镇只剩下简陋的手工作坊和店铺,严重的自然灾害使本就落后的经济更加困难了,加上国民党经济封锁、军事围剿,军队给养成为大问题。面对陕甘宁边区严重的财政经济困难,中共中央在南泥湾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打破了经济封锁,解了燃眉之急,成为一段不老的传奇。

        背枪上战场,荷锄到田庄,一面开荒生产,一面保卫边区。1941年3月至1942年,359旅在王震旅长、王恩茂政委率领下,分四批开进南泥湾。不久,其他各团及359旅旅部也进驻垦区。随后,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各直属单位也来到南泥湾参加垦荒。一时间,在南泥湾掀起了开荒生产的热潮。八路军359旅,在南泥湾的生产自给搞得最好,为边区大生产运动树立了一面旗帜。

        “南泥湾呀烂泥湾,荒山臭水黑泥潭。方圆百里山连山,只见梢林不见天。狼豹黄羊满山窜,一片荒凉少人烟。”刘宝斋和359旅的战友们刚到南泥湾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当时南泥湾荒无人烟,狼多、兔子多,没有粮食,战士们吃野菜;没有房子,在梢林里搭帐篷,晚上在土崖上打窑洞;闲暇之余编织草鞋,炉火炼铁自制生产工具。359旅广大指战员辛勤劳动,逐步实现了自给,大生产运动取得了显著成绩。1941年,他们开荒11200亩,收获细粮1200石;1942年,359旅耕种面积达到26800亩,收获细粮3050石。

        一把把镢头磨短了,南泥湾却彻底改变了模样。

        短短3年间,战士们用鲜血和汗水,在荒山野岭中开辟出万顷良田,使昔日的“烂泥湾”变成了稻田翻绿浪,窑洞满山腰的陕北好江南。最出名的就是“气死牛”的故事。有次进行劳动比武,几十个开荒能手聚在一起,看谁开荒多。有个名叫郝树才的战士,一连3天保持了每天开荒4亩地的纪录。有一位农民不信,牵着自己的牛来比赛。结果只耕了1亩多地,牛就口吐白沫累死了,而郝树才那天创造了开荒4.23亩的纪录。于是人们给他起了个“气死牛”的外号,他还被评为特等劳模。南泥湾大生产临时展馆详细记录着这段开荒种地的历史。著名秧歌剧《兄妹开荒》就是以南泥湾开荒大生产为创作背景的。

        己亥年冬至,我们冒着严寒在陕北采风。高原的冬,辽阔而冷峻,连绵的丘壑在蓝色苍穹下似一窝黄金。到南泥湾时正是清冽的早晨,侯秀珍老人在镇卫生院治疗腰椎,听说有人来听南泥湾的故事,遂拔掉输液管,匆匆而归。

        “1946年,王震带走了两个团南下解放新疆去了,1949年全国解放,部队在陕北会师。我公公刘宝斋给组织说他不走了,要留下来保护战士们开垦出的这20万亩红色的土地,一起留下来的还有十几位老红军。我公公留下来种地,此后没有给组织提任何要求,到老都是农民,还担任省政协委员,一直劳作到1984年去世……”

        侯秀珍是15岁时一家七口从老家河南新密来到陕北南泥湾的。

        “你问咋知道的南泥湾?此前我有个姨在富县,她给河南捎话说,实在活不下去了到南泥湾去,地多,人少,只要有力气就能有饭吃。土崖上都是以前红军开荒住过的窑洞,想住哪个就住哪个……”侯秀珍说,“我们一家到了南泥湾后,找到了公社副书记兼大队长刘宝斋,分了地,落了户,刘宝斋把我认作干女儿,他以前当过副连长,新中国成立后留在了南泥湾。”

        侯秀珍的公公刘宝斋是359旅719团的一名副连长,南泥湾的不少粮田都是他和战友们一起开垦出来的。他是第一批走进南泥湾垦荒的人,大生产运动结束后,他就留在这里继续建设南泥湾。1963年侯秀珍与刘宝斋的儿子结婚。

        “我公公刘宝斋一眼就看中我当他的儿媳妇!他一辈子大公无私,但是在这事上有点‘自私’。我当时不满十八岁,参加村里的识字班,我公公悄悄劝人家以年龄大为理由拒绝我入学,他是害怕我认了字,走出南泥湾了给他当不成儿媳妇了……”爱说爱笑的侯秀珍说,“但,这辈子进了这个家门,我没有后悔过。这是心里话。”

        从南泥湾村妇女主任、村民小组长到村主任,再到村党支部书记,侯秀珍任村干部15年。

        改革开放后,随着当地人口的增长,为了口粮,许多农民上山开地。但是,山扛不了风,地保不住水,他们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常常连播下的种子都收不回来。南泥湾生态系统到了崩溃的边缘,绿色成为南泥湾村民记忆中的乡愁。

        当地人说:“过去这里山上都是耕地,就像那首《南泥湾》唱的,‘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但庄稼种得多产量低,牛羊满山啃得草都长不上来。一下雨,山上的水冲得川道里的稻田也种不成。人穷得没办法。”

        “那时候,这些山几乎都是秃的。去山上种地,连一棵能遮阳的树都找不到。然而,地越种越多,山越耕越荒,村里人的腰包却越来越瘪,陷入‘越垦越穷,越穷越垦’的怪圈。”侯秀珍说,“一下雨,挡不住的山水冲下来,冲到川道里,田也种不成。下大雨,坐在窑洞里,听见雨声和泥石流的吼声,操心村里其他村民安危,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直到1999年,延安开始实施大规模退耕还林,侯秀珍二话没说,扛起镢头上山种树,实施退耕还林,建设美好家园。她要改变南泥湾的山乡面貌,誓把粮田变树林,直至变成森林。有人想不通:不让上山放羊,是要断了咱老百姓的活路吗?有人存疑:退出吃饭的田地,在自家田里种树,粮食和补贴真能给到咱手上吗?但慢慢人们发现,山地退耕种树,国家给补贴,把人手空出来了,还能出去打工,一人能挣两份钱。有些人更因为种树,实现了富裕。

        从父辈开荒到后辈种树,近二十年,南泥湾迎来了一次大建设。从开始侯秀珍一个人栽树,变成全村人齐上手。封山禁牧,植树造林,她带着群众上山挖坑栽树,方方一米,树小坑大,要保证成活率。栽了多少树侯秀珍不记得了,这里有多少个山头她却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脑子中有一张地图。1999年到2006年,南泥湾几十万田地退了下来,都栽上了树苗。

        让土地不再荒凉,生活不再贫苦,成为一代代延安人民的渴望与求索。当时,有的群众晚上偷偷把羊赶到山上去放,羊啃过的树苗,三年长不起来。侯秀珍带着村干部们晚上去守着,把羊主人和羊带到一个大院子,人羊分离,给人做通工作,公开做了保证,才能领走自己的羊子。

        “老一辈当年保家卫国,不开荒站不住脚;现在我把树补回来,给子孙留个好生态。”自家十多亩山地全部退耕,南泥湾变成了林地花海,侯秀珍也很骄傲。

        侯秀珍看到,虽然公公曾经开垦的粮田没有了,但山青了、水清了,农民不再广种薄收,劳力也腾出来了,国家还有退耕还林补助,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这几年,村里的孩子们上学了,不仅出了大学生,还出了研究生、博士生。乡亲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根本转变,从过去舍不得放弃山上的耕地,到现在哪里需要种树就去哪里栽。

        南泥湾大生产是一部民族复兴的英雄史诗,南泥湾大建设又是一曲开天辟地的慷慨赞歌。

        南泥湾变美了。目前南泥湾人均新增收入中15%来自生态产业。通过精心打造“生态经济”,让春花、秋叶、稻田、鱼塘形成四季不断的美丽风景,“绿色”与“红色”旅游相映生辉,来南泥湾参观游览者络绎不绝。

        南泥湾用自身优势,正着手打造国家级5A景区,建成省级文化旅游名镇,发展林果、棚栽、杂粮、水产、香紫苏特色产业,建设现代农业示范地,建成旅游服务集散地。

        南泥湾走过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很难想象,脚下这片美丽的绿地,曾经一片荒凉,是一个“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烂泥湾”。

        在南泥湾村的一条山沟里,史映东老汉感慨地说,过去就知道个种地,把地掏了,树砍了,却越种越穷,现在南泥湾人也明白了怎么个搞经济了。他和几个村民合伙办了合作社,养着一群散养猪,足有700多头。他说,林下经济能致富,让村民燃起了希望。目前,家里种着3亩田,光这个养猪场,一年纯收入17万元,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他还说,像他这样的养猪户在村里有5家,个个富了起来。

        林草涵养了生态,生态催生了产业,产业致富了农民。广大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转向二、三产业,延安农民年均纯收入从退耕前的1356元提高到2019年的12028元。

        在延安这片红色土地上,绿色生机正在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解放区’的天当真是晴朗的天啊!”有人打趣地说。

        “延安的天为什么会这么蓝?”更多人这样问。

        “因为我们有黄土绿!”很多延安人都会这样说。

        卫星遥感图显示,陕北地区绿色整体向北推移了约400公里,林草植被覆盖度达到87.8%,植被增加带来的雨水把延安的天冲洗得越来越蓝,黄河水变得越来越清。

        这一天,站在高原灿烂的阳光下,站在侯秀珍收获的金黄色玉米垛前,我们依次和老人合影,手里拄着那把著名的岁月斑驳的老镢头。

        73岁的侯秀珍思路清晰,除常年劳损导致的腰椎病外,身体尚健。平时出行独自开三轮车,在乡镇医院看病时从不因为特殊身份而排队,平日在山梁山峁里开了七、八亩边角荒地,种着玉米、糜谷、荞麦,自种自收。女儿在延安工作,南泥湾镇的干部苏婷成了她的“干孙女”,研究生毕业的苏婷是一位爱说爱笑的好姑娘,在基层工作了九年。苏婷把老人的上百个荣誉证书翻拍下来,存在手机上,她还思谋着给老人建一个小型的讲述家史村史南泥湾史的博物馆。

        老父亲刘宝斋去世后,曾经听故事的侯秀珍,成了讲故事的人。

        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疼的时候她连腰都直不起来。自家小院里,侯秀珍正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突然,苏婷来电:“侯奶,又来了几个大学生,想听您讲南泥湾的故事,看您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他们什么时候来?”老人边接电话,边抓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开始忙“接待事宜”。身上的病痛,暂忘一边。

        “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孩子们,庄稼是怎么来的,那可是一镢头一镢头种出来的……”

        在她的深情讲述中,人们的思绪被带回到那段火热的岁月,感受到了当年波澜壮阔的南泥湾大生产运动,革命战士战天斗地的豪情和气魄……

        中国延安干部学院请侯秀珍给来自全国的党政干部讲了几百次课,每次,她的开场白就是:我不是来讲课的,我是来和大家聊天的。为什么你们来延安学习,是因为这地方有大学问哩……

        “南泥湾在20世纪60年代也来过知青,比梁家河还多,60多个人就住在以前红军开荒住的窑洞里,我给他们帮忙缝补衣服,他们也听我公公和我丈夫讲南泥湾的故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还有人每年回来看望我们。我丈夫在世时,有一年,他们把我们两口子接到北京,嘘寒问暖,处处照顾,晚上还亲自给我老伴洗澡。”

        几十年来,从给村子里修路、建学校到种树,从带领大家致富到调解矛盾纠纷,侯秀珍在南泥湾积攒下不可替代的威望。

        “在南泥湾几十年,提起我侯秀珍,上到老人下到孩童没有人不知道,那时,我开会就在村口的树桩子上一站,一喊开会,人都聚过来了。”

        “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但是我丈夫去年去世时,村里27个小伙子披麻戴孝跪下磕头。村里人都给我说,你这辈子对乡亲们好,乡亲们也没有亏待你!”

        侯秀珍家里四孔窑洞,其中两孔是当年359旅战士们挖掘的。依着窑洞墙壁放着两把老镢头,公公垦荒,儿媳种树。两把镢头,两代人,中间是几十年的光阴和不一样的人间。

        老镢头已成为侯秀珍家的“传家宝”。拿着老镢头,侯秀珍风趣地说:“这把老镢头不知跟着我上了多少回电视。”原本一尺宽的老镢头,如今被磨得只剩下三寸,沾满了泥土。

        如今,前来找侯秀珍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着熟稔于心的南泥湾“两把老镢头”的故事。家里刚盖好的几间新房,侯秀珍准备建成家庭展览室。“要把老父亲的东西展览出来。哪天我讲不动了,来这里的人还能看看南泥湾的故事。”

        高原的天是蓝格莹莹的天。冬天的高原,静谧、肃穆,一片金黄。寒冷让窑洞更显温暖,站在窑洞前的人们,心里都滚动着暖流,头顶脚底全散发着热气和新生活的喜悦……

        其实,你仔细寻寻,就会从南泥湾村民家的窑洞里找到好多这样的老镢头。

        其实,每一把老镢头,都有讲不完的奋斗故事!

        (作者:李春雷,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邢小俊,系青年作家,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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