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人散曲创作中,有一个最为流行的热门套式:〔南吕·一枝花〕。据隋树森先生《全元散曲》的收录,除无名氏作家外,创作这一套式的曲家就达44人,存曲100余套,而且有众多一流曲家的名篇佳作,如关汉卿《不伏老》、《杭州景》、马致远《惜春》、张可久《湖上归》、乔吉《合筝》等名家名作,尤其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还成了历代读者传颂的经典之作。与此相对的情形是,一些冷僻套式,如〔正宫·脱布衫〕、〔黄钟·文如锦〕、〔大石调·蓦山溪〕等,每种套式,常常不过一人一作而已。两相比较,冷热悬殊巨大。为什么〔南吕·一枝花〕套式如此盛行?其中又隐含了怎样的曲学史信息?对于当下的散曲创作又有何借鉴意义?这些都是很值得探究的。
欲探讨上述问题,不得不先从〔南吕·一枝花〕之套式结构说起。纵观元代散曲家所作〔南吕·一枝花〕套数,大多为“一套三曲”,形成〔一枝花〕→〔梁州(第七)〕→〔尾〕(或〔煞尾〕、〔隔尾〕)这样的稳定结构,少有例外。其首曲〔一枝花〕较短,相当于引入曲;次曲〔梁州〕较长,适合对主要内容展开铺陈;尾曲很短,方便收束或将情事引向高潮。比如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杭州景》:
【一枝花】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梁州第七】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这套曲子,首曲〔一枝花〕先点出杭州的历史变迁与名扬海内的“锦绣”繁华和“富贵”绮丽,表明杭州非等闲之地;次曲〔梁州第七〕具体描写杭州城的繁华富庶景象,采用铺排手法,从街市楼阁、山水田畴、风景名胜等一一列举,与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对杭州繁华与形胜的铺排赞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尾曲〔尾〕以杭州城的美景难画作结,戛然而止,给人余韵无穷之感。其首曲精彩,过曲饱满,尾曲干练,正是乔吉“凤头、猪肚、豹尾”之曲体布局主张的典范。因此,这种套式结构,虽然短小,但结构完整:前有引序,中有铺展,末有收煞,无论叙事抒情,都很方便,不像〔双调·新水令〕、〔中吕·粉蝶儿〕等长套那样,动辄七八曲,甚至十多曲,其铺叙架构,很费斟酌,一般曲作者很难驾驭,也很难出彩。像〔南吕·一枝花〕这样首尾完整、短小精悍、结构布局合理的套式,自然就乐于为众多曲家采用了。
其次,〔南吕·一枝花〕套式的盛行,还与其所用曲牌和套式之历史悠久有关。就所用〔一枝花〕和〔梁州〕(或称〔梁州第七〕)两支曲牌而言,〔一枝花〕当来自宋词,在词中名《促拍满路花》,康熙《钦定词谱》卷二十列之。词牌名下有注云:“此调有平韵、仄韵二体,平韵者始自柳永《乐章集》,注仙吕调;仄韵者始自秦观……袁去华词名《一枝花》,牛真人词名《喝马一枝花》。”又在引录辛弃疾《促拍满路花》词后加按语云:“此亦秦观体……元人〔南吕·一枝花〕皆宗此体。”今考宋词《促拍满路花》仄韵一体之上片,多为九句六韵;而元曲中〔一枝花〕,亦为九句六韵,句式亦大体类似,有胎化之迹可寻,故《钦定词谱》之言可信。至于〔梁州〕,或名〔梁州第七〕,则明显源于唐宋大曲。《新唐书·乐志》载:“天宝间乐调,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凉州〕即〔梁州〕,唐崔令钦《教坊记》“大曲名”中载之;宋王灼《碧鸡漫志》论及〔凉州〕大曲时云:“〔凉州〕排遍,予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又引元微之诗“逡巡大遍〔梁州〕彻”。以此曲又名〔梁州第七〕来看,应自大曲〔凉州〕摘遍而来。以上两支曲牌,由唐宋而至金元,流传乐坛数百年,其历史悠久可知。
如就〔南吕·一枝花〕之套式而言,〔一枝花〕作为首曲而构成套数,在元曲流行之前的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七中有见,该套曲子叙说郑恒编造张生在京城别为婚娶的谣言,莺莺听后十分难过,红娘劝莺莺不要相信郑恒的胡言乱语。其套式结构为:〔南吕宫·一枝花〕缠→〔傀儡儿〕→〔转青山〕→〔尾〕。那么,是否〔一枝花〕作为首曲而构成用〔南吕宫〕演唱的套数,最早就源于《西厢记诸宫调》呢?非也,因为作者在首曲〔一枝花〕后标明的那个“缠”字,便已明确透露出了它的来源。“缠”即“缠令”,它是“唱赚”中的一种曲式结构,产生于北宋。“唱赚”作为一种歌唱曲艺,是以“套”为基本歌唱单位的,它的基本套式则为“缠令”“缠达”二体。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所载甚明:“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以两腔互迎循环间用者为缠达。”由此可知,《西厢记诸宫调》中的〔南吕·一枝花〕套,实来源于“唱赚”中的“缠令”一体,只不过为诸宫调借用而已。
总之,〔南吕·一枝花〕套式中的两支曲牌,一来自宋词,一来自唐宋大曲;由〔一枝花〕作为首曲的套式结构,最早则源于北宋时期“唱赚”一体中的“缠令”;因其从曲牌到套式结构都有悠久历史,自然积淀深厚,流传广泛,于是引起文人曲家的模仿。最早创作〔南吕·一枝花〕套的曲家,当推金末元初的商道(1194—1253后),同一时期的徐琰、马彦良和奥敦周卿也都有〔南吕·一枝花〕套数的创作,说明这一套式在金末元初便已由民间“唱赚”一体的歌唱,演变为文人书写的曲式,并为众多曲家选用。
在元代散曲中,〔南吕·一枝花〕成为最流行套式,除了以上所言该套式自身的体式结构特点和悠久历史两方面原因之外,还与名家名作的影响效应有极大关系。这自然容易让人联想起关汉卿的代表作〔南吕·一枝花〕《不伏老》。这篇套曲是关汉卿的自我调侃之作,整首曲子从头至尾,作者都仿佛自泼污水,自毁形象,但实则是痛苦至极,欲告无门。首曲〔一枝花〕炫耀自己“一世里眠花卧柳”,过曲〔梁州〕自称是“郎君领袖”“浪子班头”,〔尾〕曲还公然宣称自己是“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俚语,意为“老嫖客”)。尤其堪称“豹尾”的那支〔尾〕曲: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在语言表达上,可谓爽朗率直,痛快淋漓,显示了曲文学特有的风格和意趣(赵义山《元曲选》)。此外,关汉卿还有前面所述的〔南吕·一枝花〕《杭州景》,以及〔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等套曲,马致远的〔南吕·一枝花〕《惜春》、张养浩的〔南吕·一枝花〕《咏喜雨》、张可久的〔南吕·一枝花〕《湖上归》、乔吉的〔南吕·一枝花〕《合筝》等等,也都是传世名篇。这些套曲,无论叹世、赠妓、言情,还是歌咏城市风光,都是当时最时尚,最容易让读者和听众陶醉的内容,他们当然也更乐于为歌儿传唱,从而影响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在元明时期,越是往后,这一套式便越是流行,尤其在元末明初,几乎达到风靡的程度,仅汤式一人,便创作了44套〔南吕·一枝花〕套曲,由此可见一斑。
(作者:闫晓璇、赵义山,分别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