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初年刘安编修的《淮南子》中,有《说山训》《说林训》两篇。这两篇文章由若干短章集合而成,通过具体事象说理是这两篇的核心特征,骈偶对仗的句式特征在这两篇中也屡有体现。这些特征,与西汉末期出现的连珠体这一文体有着密切的文学关联。
淮南子《说山训》《说林训》两篇属于前后相连的姊妹篇,均以说理为主。但是这两篇的行文显然与其他篇目有别,由若干短章集合而成。从行文形态看,这些短章有如下几种情况:
第一种:议论在前,具象在后。前边表述较为抽象的道理,或者作者的哲理意图;后接以具体事象,用以类比和证明。如:“以非义为义,以非礼为礼,譬犹裸走而追狂人,盗财而予乞者,窃简而写法律,蹲踞而诵诗、书。”(《说山训》)“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譬犹客之乘舟,中流遗其剑,遽契其舟桅,暮薄而求之,其不知物类亦甚矣!”(《说林训》)这类行文经常以“譬犹”“若”等作为连接,具体事象作为类比用以证明抽象哲理。
第二种:具象在前,结论在后。通过具体事象见出一般规律和结论。如:“泰山之容,巍巍然高,去之千里,不见埵堁,远之故也。秋豪之末,沦于不测。是故小不可以为内者,大不可以为外矣。”(《说山训》)当然,偶尔也会见到具象与抽象交替多次出现的情况,属于以上两种类型的杂合。
第三种:胪列具象为主,哲理隐其中。如:“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说林训》)这些章节展现的只是具体事象,但是作者的真正目的还是通过这些类近事象阐述某种哲理。所以,经常看见作者虽并未专意展示哲理和结论,但是这些事象胪列后自然会带出一定的总结。这种情况可以看作哲理半隐其中。如:“江出岷山,河出昆仑,济出王屋,颍出少室,汉出嶓冢,分流舛驰,注于东海,所行则异,所归则一。”(《说山训》)这段中的“所行则异,所归则一”是事象的总结,但是也部分隐藏了更为普遍的哲理。
第四种:寓言体。作者将抽象的哲学道理寄以具体形象进行阐释,使抽象的哲理表述有了具象的外壳。如:“魄问于魂曰:‘道何以为体?’曰:‘以无有为体。’魄曰:‘无有有形乎?’魂曰:‘无有。’‘何得而闻也?’魂曰:……”(《说山训》)作者虚构了魂魄两个形象,让他们开口讲话阐述道理。这种形态较为特殊,在两篇中只有《说山训》开篇一见。
第五种:直接的哲理和结论表述。这种情况并不见具象出现,如:“人不小学,不大迷;不小慧,不大愚。”(《说山训》)但是,这种情况在两篇中仅此一见。
第二种和第三种类型是两篇的主要行文形态,两种段落大约占88%,而其中第三种类型又略多于第二种,至于第一种类型不是两篇的主要形态。也就是说,两篇集合了大量哲理,但这些哲理主要通过具象方式展现,而不是单纯的抽象说理。可以断言:通过具体事象说理的具象性才是这两篇的核心特征所在。
两篇以具象性为根本特征,而其具象包罗的范围极其广泛,具体说来有如下几种:第一种:自然规律和现象。如:“水静则平,平则清,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故可以为正。”(《说林训》)第二种:人事常情和常识。如:“耀蝉者务在明其火,钓鱼者务在芳其饵。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芳其饵者,所以诱而利之也。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说山训》)当然,以上两种分类具有相对性,有些时候所谓的自然规律和人事常情并不易区分,因为他们背后有着共同的深刻哲理。第三种:历史典故。其实是胪列已经发生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从中抽绎出哲学道理。但是《说山训》《说林训》在用到这些具体事象的时候,明显进行了简洁化处理,并未充分展开事件。所以,此处叫作历史典故。如:“管子以小辱成大荣,苏秦以百诞成一诚。”(《说林训》)第四种:无稽典故。所谓无稽典故,是指那些无史可证的故事。如:“鲁人身善制冠,妻善织履,往徙于越而大困穷。以其所修而游不用之乡。”(《说山训》)
在这几类具象中,以第一种和第二种所占最多,约占93%。历史典故和无稽典故所占极少。这与之前的说体文章有着重要区别。以《韩非子》的《内储说》《外储说》为代表的说体文,是以集合历史故事为主要特征,其中的历史故事占据了绝对优势。另外如《列子·说符》《说苑》《新序》《韩诗外传》等均是如此,与《说山训》《说林训》区别明显。
连珠体是汉代扬雄创始的文体,历经班固、蔡邕等,至六朝蔚为大观。扬雄是连珠体的创始者,传世《连珠》有两章。第一章有明显的骈偶对仗格式。前两句属四六对仗,后一句属句内对仗。第二章总体属排比格式,列举三乐。多处有骈偶特征,但是其中有不少成分溢出这种骈偶结构之外,不算十分工整。另外,部分句子还有押韵特征。内容具有典型的规劝性,属典型的结论性连珠,并没有假借比喻、类比、典故和具体事象以说理,是结论的直接罗列。最后,押韵特征时有时无,骈偶对仗明显的章节押韵不明显;骈偶对仗不明显的押韵则比较明显。班固有连珠文五章,突破了一章独行,而变为多章集合。至汉末六朝,连珠文蔚为大观。如蔡邕《广连珠》、王粲《仿连珠》、陆机《演连珠》、庾信《拟连珠》等,题目看似承续前人,仿效演绎。但从文本看,这些连珠有了全新的进展。篇幅章节明显扩展,有的扩展至十几甚至几十章。骈偶对仗逐渐成为此时连珠文的典型特征,特别是四六句式的骈偶基本成为常态,基本无溢出骈偶结构的情况。庾信是连珠文发展史上的一大转折,其《拟连珠》共44章,将“臣闻”改为“盖闻”,意味着其内容不再局限臣对君规谏。44章所涉范围极广,突破了之前多从君主治国明理的套路。很多章节明理意图也不明显,更类于事实罗列和陈述。
傅玄《叙连珠》认为连珠体有两大特征:一是“假喻以达其旨”的具象性;二是“辞丽而言约”“历历如贯珠,易观而可悦”的形式特征。这与唐前连珠实际情况吻合。沈约《注制旨连珠表》认为连珠“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与傅玄的论述也并无二致。褚斌杰先生《中国古代文体概论》认为可读性、比喻以说理,均是其核心特征。
《说山训》《说林训》两篇中存在不少工整的骈偶对仗章节,如:“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橘柚有乡,雚苇有丛。”“兽同足者相从游,鸟同翼者相从翔。”“瓠巴鼓瑟,而淫鱼出听;伯牙鼓琴,驷马仰秣;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这些章节其实与连珠文已极其相近。这些较为工整严谨的骈偶对仗,体现了“胪列具象为主,哲理隐其中”“具象在前,结论在后”的特点。也时见骈偶结构,但是却很难保证具象与结论同时都呈现骈偶,如:“月盛衰于上,则蠃蛖应于下,同气相动,不可以为远。执弹而招鸟,挥梲而呼狗,欲致之,顾反走。故鱼不可以无饵钓也,兽不可以虚气召也。”“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这些章节层次性更强,有前后段。有的出现类似连珠文的“故”“是故”“是以”等连接语,但前后均无溢出骈偶的情况还是很少,更多的情况还是前段骈偶、后段溢出。两篇的骈偶对仗主要呈现在具象描述中。作为结论和哲理的部分也有骈偶,但更为稀见。
从连珠文发展历程看,便极易发现这两篇与连珠的关联。两篇在骈偶对仗这一特征上,与扬雄、班固等人的早期连珠文存在诸多相似:其以骈偶手法描述的是具象,用以类比和比喻;时见溢出骈偶结构的内容。这些与这两篇直接关联,足见其对这一文体的启发之功。
当然,也必须看到“是以”“故”的扩展形式,于两篇虽非常态,但确已出现,“是以”之后的结论也用及了骈偶,并且还出现过类似六朝时期的典型结构样式。这些证明两篇不仅对连珠体有启发之功,而且对连珠体的发展,以至于成熟状态也有不自觉的预示。
在《说山训》《说林训》之前,借具象的比喻、类比以说理的情况并不少,可见于《论语》《老子》《吕氏春秋》等。但必须承认,这些章节并不集中,只是偶尔出现,而《说山训》《说林训》则十分有意地罗列大批此类段落。具象所涉范围广泛,具象所承载的哲理也十分广泛。其所言说的对象应该指向所有读者,虽包括帝王,但绝非仅指帝王。这与庾信之前的连珠文有差别。
从扬雄始至庾信之前,这些连珠文多以“臣闻”开头,有着较为鲜明的规劝帝王的指向和目的。直至庾信方放弃这一文章指向,将连珠文发展为一种普泛意义上的明理之文。但其在语言与形式美上无疑大大进步。这可看作是对这两篇的曲折回归和升华发展。
(作者:管宗昌,系大连民族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