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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10日 星期五

    八月黍成

    作者:宁雨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10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壹/

        一棵黍子。

        其实,它只是这块黍田无数棵黍子中的一员,阴差阳错被播在垄头,而最先受到我的关注。这片田地,是挂在小长梁顶上的台地,当地人也称为塬,海拔有999米。在地势平坦的华北平原向坝区过渡地带,999米,也是颇引人瞩目的一个高度了。这样一个海拔高度,竟如此繁茂地生长着这些迥异于我家乡冀中平原的禾稼。

        塬,按词典的解释,是我国西北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呈台状,四周陡峭,顶上平坦。这里,却属华北地区河北阳原境内的黄土高原。大田洼村老村长周老汉对我说,塬上最趁的就是土,田里黄土厚度至少六丈六,可惜命里缺水。只要老天能给下几场雨,黍子、山药、小杂粮,都能长得欢实。

        农历七月,是塬上的好季节。天蓝,云白,风轻。站在田野,即便我这个比一棵黍子高不了多少的矮个女子,也能望见远处黛色的阴山余脉,近处坡梁下面丝绸般缠扎在大滩上的桑干河,桑干河边饮水的棕色马、大黑骡,以及西山上云朵一般飘动的群羊。这般风景,荡起内心一串串温暖的涟漪。温暖到有些微微的疼痛。

        第一眼便遇到一棵正在扬花的黍子。不知是一种天意,还是一个偶然。

        近两年总喜欢琢磨植物的进化史,尤其着迷《诗经》里的植物。黍和稷,在《诗经》所涉植物中,几乎是出镜频率最高的,用现在时髦话说,是“热词”。考古学研究表明,包括桑干河上游阳原、蔚县在内的华北地区,是黍的原产地,年代距今大约1万年至8700年,这至少比《诗经》的年代要再向上推5000年。1万年前,泥河湾盆地桑干河两岸,正生活着全新世人类,他们制作出大量顺手的石头工具,农畜并作。聪明的先民率先“驯化”了一种植物,并且命名为“黍”。煮饭用它,酿酒用它,祭祀也用它。黍,成为泥河湾农耕文明始作的象征。

        到了公元2016年,塬上人家的粮,最最要紧的,还是黍子。小长梁一带,散落着大田洼、小田洼、东谷它、大井头、小井头、油房、岑家湾、柳沟等大大小小的村庄。因“泥河湾地层”而闻名的泥河湾村,则坐落于稍远的桑干河右岸。村庄无论大小,洼坪、河下、深山、山腰梯田,每一户人家都会记得在春天里择一片最肥沃的黄土地,一遍又一遍地精耕,撒下厚厚的农家肥,趁一场细雨去播下心爱的黍子。

        细小的黍种,枕着布谷鸟的叫声酣眠,一夜之间吸饱水分,扎撒出针鼻儿大的白根。又几天朗朗的日头照着,杏黄风软软地吹着,小小的嫩绿的芽头倏地拱出地皮儿。不要多少时日,黍苗开始在暗夜里咔嚓咔嚓地拔节,孕穗。塬上的老汉和女子们,走在河湾、坡道上,一仰头,一低头,满眼的青绿替换了一冬天单调的土黄,出口气儿都是无比顺畅的。一地黍苗,如同自家青葱的儿女。

        大田洼的老祝,最爱在黍子扬花的七月天气,沟沟梁梁到处逛荡。他说他喜欢黍花的香味,每天往后沟里走着,看看古堡,看看古堡中的葵花、玉米、山药,闻闻黍花香,可以省下二两酒。老祝是塬上公认的酒仙儿,每天不喝酒就打不起精神。他从后沟逛回村子,俨然是喝过酒的,脸色酡红,目光炯炯。有人说老朱跟黍神有缘分,他是跟黍神一块儿喝酒了。

        我也撮起鼻子嗅,却没老祝吹乎得那么香。问村中女子们,她们也觉得黍子花儿不香。如果说黍花真的有香气,也是最清淡的香,清淡到最灵敏的鼻子都无从捕捉。黍子开花,不是让人闻香的,如同一个好看的女子,眉眼身段长开了,就要为人妻,为人母,踏踏实实过日子。黍子开花,只是为了秀穗、结实。

    /贰/

        “八月黍成,可为酎酒”。《诗经》时代的黍子,用来酿制美酒,享祀祖先。塬上,不知道从哪个朝代便丢失了酿造黍酒的传统。人们爱黍子,是因为迷恋那一口香香的黏黏的黄糕。

        黄糕,是用黍米面蒸的。家家户户的午饭,都离不了一盆热腾腾的糕。一天不吃糕,就好似一天没吃饭,心里头空落落的。秋天打下的黍子,被女子们送到磨坊去碾米磨面。黍米色泽灿黄,越是好的黍米,就越黄,完全跟太阳一个成色。黄黄的黍米是有香气的,温和的、新鲜的黍米香。这香气,外人也许闻不到,但泥河湾的子民人人闻得真切。一捧新米的香气,能逗引出一腔湿漉漉的口水。

        “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累断腰,累断腰。”原本一句顺口溜,82岁的羊倌儿老汉硬生生给哼成了桑干河独有的腔腔调调。老祝在坡梁上逛荡,一到快晌午,就会听到老羊倌儿的调调。那调调儿好像专门提醒他,该回村里给90岁的奶奶和18岁的儿子做饭了。午饭,照例是一顿黄糕炖大菜。奶奶牙口不好,胃口不好,但每天离不了糕,一顿午饭要满满一小碗瓷实实的黄糕。好在塬上人吃黄糕是不嚼的,祖上传下的规矩,用筷子撕扯一块儿,蘸一蘸熬好的土豆茄子豆角大菜汤,送进嘴里,“咕嘟”一下顺嗓子眼儿就到了肚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塬上人吃糕,算是一例。不过,作为一种拥有万年历史的古老农作物,黍子养育的又何止这泥河湾的塬上人家。夏商周时期,黍的身影曾遍及大半个华夏。汉代以后,中华文明与世界各大文明之间实现前所未有的交流和交融,农作物的种植清单也急剧更新。但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仍以旱作农业为主导。及至20世纪80年代,水田在广袤的北方平原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随着水浇地面积的扩大,黍子、大麦,甚至高粱、谷子,才飞快退出主要大田作物的序列。我问一些年纪轻的孩子,何为黍,何为稷?他们只会翻着字典说,黍稷都是庄稼,散穗者为黍,实穗者为稷。至于黍稷何滋何味,则是完全陌生的、毫不相干的,远不如一杯珍珠奶茶、一份哈根达斯来得亲近。

        数千年前沿着泥河湾人迁徙、繁衍的路线,一路向南攻城略地过淮河跨黄河的黍子,只用了不到30年时间,便给飞速发展的水浇田逼退到原初的出发地。而今,以黍子为大田主导作物的地方已经非常稀少。但泥河湾人,像祖先一样爱着黍子,并以之为主粮。

        耐人寻味的是,黍子这种农作物在华北广大地区向北撤退的路线,跟告别贫困的地理分界线有着惊人的相似。贫困,又与干旱缺水等恶劣的自然条件如影随形。2015年国家公布的贫困县名单,河北北部的张家口市占10个,包括泥河湾遗址群所在的阳原和蔚县。

        泥河湾盆地的庄稼人,是数着一场一场雨过日子的。就说发现11700年前全新世人类遗址的大田洼乡,十几个村庄,几乎个个严重缺水。饥渴的黄土地,与生性耐旱的黍子却相宜。黍子播种期间,正是桑干河上游地区降水最金贵的时候。有点潮气儿就能扎根生芽,黍子让庄稼人心中坚定着年复一年播种的希望。再差劲儿的年景,只要一片黍子地还有收成,这沟沟坡坡就能养活人。

        扶贫干部老郝在工作日志中记载着这样一件事,小长梁以南10公里的南柏山中有个漫坡村,家家都要赶着毛驴到村东5公里开外的深沟蓄水池里驮水吃。6年前的冬天,一个老汉到处找驴驮水用的木架子,生生给冻死了。大田洼村,上世纪90年代才有了第一眼机井。现在,这眼井已经不符合饮用水标准,只能用来浇地。于是,大田洼4070亩耕地中,罕见的有了200亩水田。2014年,乡里利用上级支持的资金在小长梁河下深沟打了一眼新井,管道入户定时供水,村里人幸福坏了。一位老汉逢人便说,新来的王书记,把水送到家里,相当于帮我养了一个能挑水的儿子!

        “帮着挑水的儿子”政府给养了,自家养活的儿子却“跑”了。在大田洼村里待了两天,没碰到一个年轻的后生、女子。到阳原县城、到张家口市,甚至远赴北上广等一线大城市打工,在大田洼乡、在阳原县已是普遍现象。年轻人一走,一年两年不回一趟家,混得有点模样的,携父母子女举家搬迁。大井头村2015年底在籍人口172户383人,常住人口却只有98户195人。

        地方穷,养不住人。当了多年村长的周老汉卸任了,还在为村里忙前忙后。他说,大田洼村2015年的人均收入是2650元,达到2850元就算脱贫出列。

        2650元,还不足一线城市一个新毕业大学生月薪的一半。

        早起糊糊中午糕,黑下里一锅烀山药。这听起来合辙押韵的日子,被塬上的年轻人厌倦了、嫌弃了。黍子和人之间,出现了一个“你退我进”的现象:当黍子全面退守回一万年前出发的原点,塬上的后生小子,却坚定地告别着养育了世代祖先、又养育着他们这代人的黍田和黄糕饭。

    /叁/

        吃惯了黄糕的塬上人,也许无暇思考人与黍的进退史。这片土地,作为“东方人类的故乡”,却得到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一个世纪之前,泥河湾村还是桑干河畔一座不出名的村庄,人家不足百户。1942年,随着美国地质学家巴博尔的到来,“泥河湾”三个字逐渐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80多年来,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在东西长82公里、南北宽27公里的桑干河两岸区域内,发现了含有早期人类文化遗存的遗址80多处,出土古人类化石、动物化石和各种石器数万件。这些文物几乎记录了从旧石器时代至新石器时代发展演变的全部过程。小长梁遗址作为我国古人类活动最北端的见证,被镌刻在中华世纪坛的青铜甬道上。

        2001年,泥河湾遗址群列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2年,泥河湾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泥河湾考古遗址公园正在建设中,一座东方人祖的大型石雕高高伫立于中心广场。

        小长梁,总有一批又一批的游人前来寻根、祭拜。远道而来者,在完成一个虔诚的仪式之后,往往愿意到附近的村庄走一走,到沟里捡上一两块石头,甚至在坡梁上剜下一块泥土,用干净的丝帕或白纸包裹好带回家。在大田洼村街上,我跟一个女子闲聊。我问她,有没有游客想到你家里吃饭?她连说,有的,有的。今年春天,四个背包客敲开她家门,央求给做一顿最地道的农家饭。于是,黄糕蘸大菜,第一次作为招待外地游客的饭食端上桌。那些吃惯大米白面的嗓子眼儿,对付一块粗糙的黄糕十二分不习惯,但还是学着主人的样子“咕嘟”一下咽到肚里。似乎,一顿塬上人家的黄糕饭,才结结实实拉近了寻根者与人类祖先的距离。

        老实说,一株黍子、一块黄糕的历史,对于第四纪的早期人类史,实在短暂得无以挂齿。因此,一顿寻根的黄糕饭,实难以接通数百万年前先祖的气息。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泥河湾子民,黍文化史中却有割不断的血脉。

        在小长梁间的村村落落,跟一个老汉谈起泥河湾遗址,他表现出不了解、不关心,我一点都不见怪。他更关心的,是一季黍子、玉米和杏扁的收成。还有,美丽乡村建设、退耕还林、精准扶贫,自家能有哪些好处。抑或,哪个考古队要来,他们是不是要在当地招募帮忙挖土的人,以及在考古现场打工,一天能挣到多少钱。当独特而丰厚的文化遗存遭遇物质的极度贫瘠,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似乎少了一点对先祖、对根的热情,多了一些现实和庸常。这,正是塬上人朴实敦厚的性情所在。

    /肆/

        七月里,嘎啦嘎啦的响雷惊动了一棵黍子的美梦。

        大田洼村几个老汉站在二云家理发馆门口,一边吸烟一边打望着凤凰山那边滚过来的黑云,看上去情绪蛮好。杏干上市,黍子扬花,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老汉们嘴里埋怨着“穷,养不住人哩”。问他们,要不要像年轻人一样搬出这个塬不再回来,一个个马上摇头,拨浪鼓一般。

        大田洼往南深山区的朝阳山沟村,村上有个老红军,已经98岁,参加过两次国庆阅兵,国家每个月都给发补助。老红军的儿女在外地工作,接他走,却死活不干。老人家身子骨硬朗,还能下地侍弄庄稼,种几垄黍子、一片山药。闲来无事,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看着对面的大山,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他与家乡的青山,相看两不厌,就算是死了,也要跟列祖列宗一块儿埋到大山里头。

        这些老一辈的泥河湾农民,恋土,恋家,恋黄糕。许多人入土之前,灵堂里的供享都少不得一碗糕。

        宁老汉70多岁,光棍一个,终身未娶,现如今在中心学校看大门。老汉的家,在大田洼村东头儿,夯土垒的院墙,夯土堆的窑屋,木格门窗,门上大红纸糊的对子,窗上大红纸剪的窗花儿。前院养鸡养狗,后院种菜栽花。一个红彤彤的大南瓜趴在地上,像老汉待客的笑脸,憨厚、笃定。

        论日子过得精致,在这塬上,宁老汉绝对数不上。但老人家过日子的心气儿,连精打细算的女子们都很佩服。日子,当然要好,好了还想好。可这份好里,永远离不开那个心气儿。心气儿足了,孬日子也能往好里过,心气儿没了,好日子也过不出个好。自打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往出走,打工,在城里定居,村子里越来越清静了。清静得人心惶惶的。太清静,女子们过日子的心气儿就往下塌。走过后街,往宁老汉的窑屋和小院瞅上一眼,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安闲地溜达呢;过一会,再瞅一眼,一架眉豆已经爬满墙头。脸红,心虚。儿女双全的人,咋还不如一个光杆老爷们儿。

        老李家兄弟,也是过日子的好手。老大和老三,一家一个大院套,前后相连,一水儿新房,外墙瓷砖到顶,屋里纤尘不染。老大家院子里栽大苹果、香水梨,老三家屋前一大丛明艳的菊花,两畦正在卖花花儿线的玉米棒子。两家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读书。老大两口儿带着4岁小孙女,种10亩地打一份零工。老三家春天里刚给闺女、姑爷办完喜事,喜房里彩练灯笼福字剪纸,一派喜气。孩子回家办婚事,办完又走了。老三家女子每日里打扫着,就盼一双小燕儿常回老巢住住。

        滋味越来越寡淡的日子,因为理发店的二云起了一些变化。二云的娘家在大田洼,婆家在小田洼。自打学了理发,她就不再把心思放在田地里,而是专心一意开起理发馆。开理发馆需要人气,大田洼是乡政府所在地,人口多,热闹。干脆,二云租了大街边两间房子,开店兼休息。小时候耍高跷的底子,打十七岁开始跳舞,无论什么舞式对二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自己跳不过瘾,拉扯着村里的女子们一块儿跳。早起熬糊糊之前跳,晚上吃了烀山药蛋之后又跳。不经意间,二云舞蹈队就红火起来了。庄稼人天性爱热闹。腊月里赶大集买窗花,正月里耍社火、打树花,秋天打完黍子蒸下头锅黄糕,还有口梆子、二人台。这些年,村里人口越来越少,红火耍不起来了。二云舞蹈队,也是人们的一个宽心事儿。

        塬上女子们不欺生,一个个又大方、又淳朴。她们跟我唠叨:现在国家号召美丽乡村建设,又派干部“精准扶贫”呀。这村也美了,贫也脱了,到底能不能把年轻人的心再拴回来?年轻人的心回不来,都是白瞎。

    /伍/

        老祝还是一天到晚在后沟泡着。他逢人便嚷嚷,今年黍花开得格外香,秋后必定好收成。没人在意他的疯话,大家都忙活着,忙着到考古队打工,忙着一日三餐,忙着找二云学跳舞。

        见我对黍子感兴趣,老祝像是找到了知己。他邀请我八月再来,吃一顿新黍面蒸的黄糕。八月,该是黍子的节日了。一捆捆穗头饱满的黍个儿,被骡车、驴车运送到村边的打谷场上。老汉们牵着大牲口,大牲口拉着碌碡转圈轧场。“吁,哦,吁吁,哦哦”的呼喊声,是人和牲口之间最默契的交谈。吆喝牲口的间隙,嘴里随便哼几句口梆子、信天游也是要的。小调和吆喝声,交织着,飘荡着,绕过场边的白杨树,一直飘到沟对面的南山梁,飘到南山梁上棉垛子似的云里。

        大田洼的打谷场,静静的,碌碡安卧在场边,等待秋收的节气。最后的农耕图画,还存续于塬上的八月。而一棵黍子的命运,却该到达新的拐点了。

        (作者: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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