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历代先贤,最让我心仪的是北宋的沈括(1031—1095)。他生活的时代,天才辈出,群星璀璨。我读书生涯中,研读的第一部名著是他的《梦溪笔谈》。英国学者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开卷将《梦溪笔谈》誉为“中国科技史上的坐标”,评价极高,由此检视沈括所发现的艺术问题,同样重要,使这部经典不仅成为桑梓文化的象征,而且也是世界艺术史上的丰碑。
说来有缘,我的外公钱宝琮是中国数学史研究的开山之一,曾为科学出版社《中国古代科学家》一书写过沈括传。科学史的参照,促成我在1982年完成题为“沈括的艺术收藏和鉴赏”的学士论文,解读沈括在艺术史上的出色贡献,这一研究直接受益于跨学科的交流。
那时,“立交桥”的比喻,尚未强调对中外学术不同语境的跨越。譬如,我对刚问世的第一部综述世界艺术收藏史专著——约瑟夫·阿斯罗普(Joseph Aslop)的《稀有的艺术传统》(The Rare Art Tradition)无从知晓,就像该书的中国部分对沈括的成就完全陌生一样。过了10多年,好友曹意强对“包罗万象史”(Universal History) 史观的系列考察,激励我把《梦溪笔谈》和世界艺术史发展的一般性问题联系在一起研读,展开跨语境的对话。
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潜能,堪称典范。2006年,牛津大学艺术史家马丁·坎普启动“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研究,让世人了解日新月异的达·芬奇研究。2017年6月,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研究生院讲学,介绍这个宏大的项目,比较沈括和《梦溪笔谈》,以此来呈现艺术史包罗万象的隽永魅力。
作为开放的平台,《梦溪笔谈》和“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研究参照,象征着人类无穷的好奇心,这就是“人所关心的,我都关心”,深化阅读与思考的关系。900多年前,沈括“退处林下”,在润州(江苏镇江)的梦溪园,撰写了《梦溪笔谈》26卷,《补笔谈》3卷和《续笔谈》1卷,17类,共609条。今有元大德九年(1305)善本影印、胡道静校注、白话翻译和相关研究,大都有电子文本,不仅成为阅读艺术史和艺术批评语言的经典,而且引发对传统视觉文化的关注。读者若对历代名臣画像感兴趣,可从“世人画韩退之”一条,了解北宋时的韩愈像(多被误为南唐韩熙载像,所以《梦溪笔谈》将此收入“辩证”类,而非“书画”类,说明沈括对掌故与图像的熟悉),进而把握宋人“以图证史”的历史学和艺术史学方法。
作为开放的平台,《梦溪笔谈》和“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研究参照,彰显了人类奇异的想象力,突出了书写对文明发展的至关重要性,探索了图像和语词的关系。除了绘画收藏鉴赏,沈括精通占卜象数、金石碑帖,擅长书法,有摩崖题刻存世。《梦溪笔谈》第17卷将“书画”并提,细解侄儿沈辽作书的结字法,还将“墨禅”章惇的书学妙理补入“艺文”。反观达·芬奇对于书写的实践与认识,则不免与“人类最伟大天才”的完美形象出现抵牾。“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网站上的论著中,揭秘达·芬奇反书作镜像文字和拼写意大利文字母时有差错,这恰好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他在《比较论》中探索了绘画和所有姊妹艺术的关系,唯独对绘画和书写的联系讳莫如深。通过和沈括比较,可以看出文化巨人之间的鲜明差异,也足以引导读者寻绎世界艺术史上“书写”这个无法绕开的大问题。
作为开放的平台,《梦溪笔谈》和“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研究参照,表现了人类无限的创造潜能可以经由艺术发明来酝酿实现,从而完善艺术与科学的关系。钱钟书从沈括对《霓裳羽衣舞》的分析中得出“画只能画一声”的精辟论断,这可以上溯唐人徐凝“欲作三声出树难”的诗句,也暗合了德国戏剧理论家莱辛在著作《拉奥孔》中对不同艺术门类时空特征的区别。英国艺术史论家贡布里希描述再现心理的投射时,引述沈括记述宋迪启发画家陈用之的“败壁张素法”的典故,以及达·芬奇提示科曾斯获得灵感的手段,发现他们有惊人的相似。试想:同样生活在哥白尼“日心说”发明之前,沈括和达·芬奇都提出惊人的科学观察,体现在他们的艺术实践和理论之中,但是为什么他们在看待制像的目的上会大相径庭?科学真理与艺术真理,两者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都显示出《梦溪笔谈》作为世界艺术史坐标的意义,也挑战我们重新认识艺术、认识科学、认识人自己。
艺术史作为一个国家学术水平的理想表征,包罗万象——上及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在。艺术通过艺术史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就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拈出代表北宋文艺复兴杰出成就的《梦溪笔谈》,参照“包罗万象的列奥纳多”研究,希望能启人心智,常读常新。
(作者:洪再新,系中国美术学院南山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