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长期在远离老家的城市工作,虽偶尔回去探望父母,也多属公差时顺便为之,见个面,说几句话,来去匆匆。后来自己上了年纪,独女在遥远的北方定居,渐渐体会到老人的孤独和对见到亲人的企盼,于是专程去探望父母的次数多了起来,且常常一住好些天。
每当我要动身返回时,父母总是一脸真诚的感激:“你一回来就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我们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干,净享着清福。”他们争着给我提小件行李,紧随着我,步履蹒跚地走到小区大门外,母亲见了邻居就叫对方的名字打招呼,说:“我们的大仔(大儿子)回家了,现在要走了,过一段还要回来,还要回来的……”父亲嘿嘿笑着,一会儿把我从寒暄的人群中拉出来,推到三岔路口:“走吧走吧,不然就赶不上车了,到家了打个电话来。”在将要拐进另一条街时,回头望去,见父母已尾随我走了一段,正相互依傍着站在路旁跟我挥手。
去年过完年不久,父亲像枝残荷,迅速地枯萎了。先是应了“人老腿先老”这句老话,腿能移动但抬不高,说是走路,其实只是两只脚贴着地面拖行。稍后,那赖于挂住成排假牙的最后两颗牙终于脱落,于是吃饭囫囵,说话漏风,下颚突出,双唇紧眯成一条缝,嘴巴不停地蠕动,似总在嚼着什么。他年轻时英俊潇洒、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心中不免黯然。
又是一个与父母告别的时刻,父亲先向母亲示意让她送我,然后努力地拖着腿脚向门边挪动,扶着门框目送我下楼。母亲下楼时紧抓楼梯扶手,下几个台阶就停息片刻,好不容易出了楼梯口。我脚步快,回过身去等待落下的母亲,却猛地见父亲正站在楼上,一只手扶着走廊的护栏,一只手抬到胸脯的位置,向我缓缓挥动。我的两眼瞬间就涩了。
此时,母亲赶了上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年纪也不轻了,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晚睡,有空就多回来。”她还是在小区门外停了下来,见到邻居却不似从前那样一一喊名字打招呼,只是点头笑笑。
母亲自从去年闪腰躺了一个多月,体力已大不如前,令人揪心的是,她有了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她对很久以前的事还记得很清晰,但未必叫得出每位熟人的名字。弟弟妹妹们来父母家看望我,刚走一会儿,母亲就跟父亲说,要打电话让孩子们来与哥哥见见面。蔬菜总是忘在冰箱里烂掉,剩菜仍放在用了几十年的菜橱里馊掉。买菜付钱时,抓在手上的钱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一生勤劳整洁,却已不大分得清洗碗巾和擦桌布,常混着用,洗过的碗筷总是油腻腻的。
告别时,母亲近来越发呆滞的目光突然清爽温柔起来,身体却倚在小区大门上,迈不开半步。她从头到脚看着我,反复说:“你要吃饱饭,别怕胖,要多吃饭和粥,老话说米谷才养人,要保重……”就像会传染似的,向来寡言的父亲话也多了起来。上一次告别时,父亲没像往常那样站起来,他坐在藤椅上欠了欠身,说:“你这次回来我们谈得比以往多,我当中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你不要放在心里。”他大约指的是他曾提到现在的住房陈旧狭小,我们兄弟几个对此事确实不够上心,错失了许多机会。此时父亲说这话显然是怕我内疚。父亲环顾一下,见母亲不在身旁,叫我近前一步,轻声对我说:“你妈现在对什么事都是转头就忘,加上整天头痛,连简单的家务事也做不大清楚了。不过,请保姆的事我看暂时还没必要,别增加你们的经济负担,等我们实在动不了了再说。”他久久地看着我,又道:“你这次突然有事要提前回去,也没有关系,你就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上次走后,你妈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你尽量多回来。”他轻轻咳了几声,叹了口气,眼圈有些发红。
父母为我送行时走的路越来越短,话却越来越多,他们真的老了,老得那么迅速,老得不成样子,不知还能送我几次,还能跟我讲多少话。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回去陪伴父母,多为他们提供几次为我送行、向我唠叨的机会——这也许是我能为父母做的最后的事。
(作者:赵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