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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03日 星期五

    古村的心跳

    作者:苏沧桑 《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03日 15版)
    浙江松阳老屋 资料图片

     

        鹅从溪边一丛芦苇后露出橘红的冠,再露出雪白的颈,再露出滚圆的整个身子,然后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一摇一摆地向我走来,水珠在初秋上午的阳光下,如一道道弧形闪电,裹住了它的叫声。

     

        65岁的福珠站在我身后说,鹅每天上午自己去溪里洗澡。我还有一只鸡。

     

        福珠带着我,转身穿过一道柴门,让我看鸡。鸡是乌骨鸡,有暗紫色的冠,正吃着玉米。

     

        这是2017年9月的松阳。1800年来,孟子、吕不韦、陈霸先、包拯、刘基、宋濂等英杰后裔及闽南族群先后落户于浙南山区的松古平原和高山深谷,一个个格局完整、建筑精美的村落像一片片叶子,匍匐在大地之上、云端之下,成为江南的一个奇观。此刻,我也像一片叶子,匍匐在松阳一个个古老的村落之间,在一段段长久的静谧中聆听一些声音。

     

        鹅的叫声,显然只是千百年来古村里众多的声音之一。遥远的时光里,还有犬吠鸡鸣、柴门咿呀,以及香火堂前谁轻轻插上一炷香后,双膝跪地的扑通声。

     

        福珠住的敦睦堂外面,有一个指示牌,写着“江南客乡,水墨石仓”。指示牌是给慕名而来摄影、画画以及像我这样偶尔驻足的游人看的,凝结着当地保护古村落的人们的心血,他们用中医针灸、推拿般的手法修缮、改造、复活了一座座老屋,让古村的脉搏更强健,血液更新鲜,至少,一直活着。

     

        柴火灶上有几个新鲜板栗,很脆很甜。福珠指指脚下的箩筐说,你看,刚采的,很多,拿去吃吧。她又拿起茶叶罐说,我给你泡点茶喝吧?我家自己采的茶叶。我连声说谢谢、不用。捻起一片茶叶放入嘴里,嚼了嚼,有点苦,很香。

     

        她对鹅对鸡对我的热情,大概缘于淳朴的民风。

     

        白墙黑瓦,翘角飞椽,曾经流光溢彩的建筑里,曾浮动着先人们的呼吸,此刻仍继续着朴素的日常。七八个南瓜依次从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一个个堆到楼上,楼上是儿女们的屋子,平日里空着。不久以后的中秋节,福珠在城里的两儿一女会带着孩子们回来,寂寥的老屋里,会响起年轻的心跳声。

     

     

        无声,是古村的另一种声音。

     

        猫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在“酉田花开”客栈长廊外的一张椅子上酣睡,肚皮上的花纹均匀起伏。客栈仿佛建在云端,窗外有一朵巨大的白云正俯身向着山巅,另一朵更巨大的白云正俯身向着它,两朵云像一条船和它的倒影,停在静谧的时空。某个刹那,我的耳朵跌入了那个静谧的时空,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因为着迷于松阳的蓝天白云,客栈的男主人把家从杭州迁到了这里。在松阳,有许多像他一样年轻的都市人,有的来了,有的正在来的路上。

     

        我端了杯端午茶坐到窗台边,窗玻璃外的一丛狗尾巴草朝我点了点头。清凉的端午茶,是生于斯葬于斯的唐代道教宗师叶法善发明的,他天人合一、辅国功成的修身养性之道,千百年后依然如端午茶的药理,在人们的唇齿间和内心里流转。

     

        去一家叫“云里听蛙”的客栈吃饭,路遇另一只猫。它斜着身子半躺在矮墙旁一张晒着番薯干的篾帘下,一动不动地遥望远山。篾帘漏下细碎的阳光,洒在它橘色的身上,像一只孤独的金钱豹,这就是我自己常常幻想的隐居山乡、物我两忘的模样。番薯干是嫩黄色的,老屋的瓦片是砖红色的,夹杂着青色,云是白的,山是青的,猫是橘色的。这些色彩,在古村万籁俱寂的午后,像一群正窃窃私语的古代村民。我听见他们说:来吧,留下来。

     

     

        秋虫的鸣叫,是长夜的影子,与它分秒相随。

     

        在“云端觅境”客栈那间叫“觅云起”的客房,唧唧复唧唧,不知道是哪一声虫鸣,将我从五点半的梦中啄醒。赤脚推开门,凉意和云雾顺着趾尖瞬间将我吞没。群山静默,云海翻滚,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人醒来,无数过往亦如云海翻滚——消逝了的岁月和人事,消逝了的古村,大地上正在消逝的一些美好,以及试图挽留消逝的人们,包括我自己,也包括这家客栈的7个主人。他们是从天南海北聚到这里的7个设计师,像来到云端觅山觅水觅境的7个仙人。昨晚,我遇到了他们中的两个,一男一女,穿着休闲而时尚,安静地给客人端茶倒水,擦肩而过时,我听得见他们年轻的心跳。

     

        静默中,脑海里响起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人类从森林到村落,从村落到城市,史诗般的迁徙就像一首首如歌的行板。村落最原始,曾经最热闹,如今却寂寞,一个个村落面前仿佛有个时光深渊,一不小心便会被吞没。未来,人类还会迁徙到哪里?未来,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茅草屋,令家园在时光中始终矗立的,一定不是建筑材料,那么,是什么?

     

     

        小项师傅把我做的半截扎染丝巾浸到染锅里,另外半截用手拎着,大约十秒钟后,又放下一小截。

     

        365天里有200多天云雾缭绕的“云上平田”客栈,已进入向晚时分,扎染坊里只有我和他。他坐在一张骨牌凳上,染锅在地上,他一直俯着身子,看上去有点吃力,但我听到了他从容的呼吸。他说,松阳是中国绿茶第一县,我们还用茶叶做扎染,色彩很清雅。他很年轻,和“云上平田”的主人叶大宝一样年轻。

     

        叶大宝拂开夜色和如夜色般迷蒙的一条条扎染丝巾向我走过来,美得像仙女一样。她头发很黑很长,声音低柔,眼神明亮,服饰永远是红白两色的中国风长裙。她原来在杭州工作,有一天突然想回来多陪陪父母,也想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件事很简单,也很难,就是让松阳的古村里多一些年轻的心跳声。

     

        她做到了,一共13个“80后”“90后”与她一起住进了深山老屋,有的早上来晚上走,有的一住一整月,将古旧的村落变成了一个享誉中外的“云雾上的天堂”,可吃,可住,可耕种,可扎染,可看云,可摘星……身心俱疲的都市人来了,会觉得自己真能变成仙人。

     

     

        即使夜深人静,站在松阳西屏老街,仍能听得到古往今来汹涌的呼吸声、心跳声。

     

        松阳“70后”作家鲁晓敏站在老街的红灯笼下,为我们讲述一爿爿百年老店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他是古民居保护的发起人和践行者。

     

        在打铁声、制秤声里,在煨盐鸡和炭火烤酥饼的香气里,在偶尔飘过的一两声松阳高腔里,不断有电瓶车急急穿过,有老街人驻足某家小店,买点生活用品或工具,再聊会儿天。拐角的农具店摊前,摆放着锄头、镰刀、柴刀、耙……每一种农具都在夜色里闪闪发亮,以静默的姿势坚守着什么。

     

        松阳“70后”诗人何山川曾在诗里写道:

     

    打铁的还在打铁

     

    煎中药的还在煎中药

     

    祖父在蝉鸣中酣睡

     

     而雪

     

    继续落在雪上的那个童年

     

     …………

     

        这是一条活着的古街,古老的、年轻的呼吸和心跳都在,生生不息。而在老街的一条条辐射线里,摄影主题休闲园、写生创作基地、养生休闲园、大木山骑行茶园连绵起伏的茶垄间,正响起更多年轻的心跳。

     

        鹅、鸡和福珠夫妻住着的敦睦堂不远处,是余庆堂,九厅十八井的巨大建筑里住过两百多族人,无论是横梁、牛腿、窗棂,还是椅背上,都雕刻着“耕读传家”的图案,松阳无数本厚厚的家谱都无一例外记录着“务耕读”的家规。每一座老屋的中轴线上,都是供奉祖先的香火堂。祖先杳然,人们供奉的,其实是敬畏和虔诚本身……

     

        松阳的古村,是中国无数古村的缩影。越来越多年轻的心跳和呼吸,正牵着自古以来活在板栗、茶叶、南瓜、稻谷里的牧笛、神灵、祖先、阳光和月光,从村口归来。

     

        (作者: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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