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那狐的故事》可能是许多人童年时都读过的一部小书。该书原是中世纪流传于法国市民阶层间的狐狸故事,因为叙事活泼,语调诙谐,因而传播极广,影响深远。原本是主人公名字的“列那”一语,甚至直接变为今日法语中狐狸的代称,《列那狐的故事》的家喻户晓,由此可见一斑。许多年前,笔者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曾读过这部小书,时隔多年,故事的具体情节在记忆中都已漫灭,唯有列那狐这个名字和故事诙谐逗趣的笔调依稀还有印象。最近,笔者偶然间获得罗新璋老师所译《列那狐的故事》的一册赠书,这部存于记忆褶皱里的小书重新浮出阅读印象的水面。罗新璋老师是法语译界知名的大家,本打算工作之余,一窥其译笔之妙,展卷之后,不想竟然读得入迷。这册薄薄的小书虽然由二十七个分支故事组成,但情节推进,紧凑跌宕,每每让读者怀疑前头再无变化时,竟然还有柳暗花明的转折处,加之列那狐说话巧舌如簧,语义宛转腾挪之间,令人时有大出意外的感观,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真是令人绝倒。
狐狸狡黠多疑的盛名在外,诙谐逗趣的一面在过去的中外动物故事里倒是说得不多。其实狐狸善俳谑的情状,《聊斋志异》就有过记述。《狐谐》篇记博兴人万福家的狐娘子善于说笑话,万福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有时语出不逊,狐狸便以诙谐的笑骂应对。狐狸每出一语,颠倒宾客,满座粲然,即使是滑稽善辩的人也比不上她。狐狸的急智和诙谐由此可证。
《列那狐的故事》“小引”里说,列那狐的故事虽然“出于兽域”,但“情形不异人间”,列那狐“自恃聪敏,喜欢略施小计,免不了欺凌弱小,不过也敢于对付强敌,甚至戏弄不可一世的狮王”,但它又并非总是稳操胜券,遇上比自己更机敏的动物,两下交锋,有时也不免失算。人类读者看动物界一如人间社会,也有争纷竞逐、尔虞我诈,一方面容易产生联想,得到触动,另一方面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优越感。擅长摹写人类心灵和情感的法国作家司汤达曾引用哲学家霍布斯的话,说笑“这种人所皆知的肌肉抽动,是由于不意看到我们对于别人的优越感而产生的现象”。列那狐的故事能够逗人发笑,大概多少是因为有了这天然的先决条件。而中译本灵动诙谐的译笔,更为这中世纪口传故事的“笑果”增色不少。
罗新璋老师古文功底深厚,译文的遣词造句,宛转曲折,进退有度,颇得传统“说话”叙事的风味。比如“修道院避难”一节里,列那狐入修道院后的一日生活,译文是这么写的:“第二天,还算太平。晨兴绝早,他就跟着做早课。中饭不甚丰盛,他入乡随俗,有啥吃啥。晚上胃口好了一点,肉食还提不起兴致,只把修道院那只鹦鹉抓来嚼上几口咽下肚去,聊以解馋。鹦鹉有了年头,不大咬得动,但他很能将就,并不挑剔。这鹦鹉是师兄们的宠物,害得他们好找。列那狐居然也攀凑进去,表示忧伤,甚至忘乎所以,矢口称赞起死者的品质,说虽则相知不深,但颇为赏识云云。”中文译文所依据的法文底本是吉罗夫人的现代改写本,这个版本语言平实,句式多直叙,诙谐之感主要来自情节的曲折逗趣。“修道院避难”一节,讲述列那狐为躲避追杀,躲进修道院,但又忍受不了清规戒律,偷吃修道院的鹦鹉解馋;吃完鹦鹉不算,还要再对肉质品鉴一番。狐狸偷吃鹦鹉本是劣性难改的表现,但按照它的说法,倒成了自己好相处、不挑食的证明。
这一节描写列那狐本性难改、装模作样的行状,本已是笑料十足,而译文与法文原文比较,句式截长为短,在叙事语气上更添加了多处起伏,层次递进分明,诙谐的效果愈发突出。“绝早”“就跟着”“不甚”“还提不起”“只把”“聊以”,寥寥数语,语气的起落之间,写尽了列那狐入修道院后的狡黠和放肆。狐狸入修道院前吃鸡吃撑了,起先还能勉强恪守戒律,不久就故态复萌,但它觉得自己受戒以来,已经做出许多让步,吃个鹦鹉,实属理直气壮的本分。末尾几句,说“鹦鹉有了年头,不大咬得动,但他很能将就,并不挑剔”,第一处的“但”明面上是转折结构,而语义上又透出列那狐自以为有理的让步语气。又说列那狐知道鹦鹉是修士们的宠物,遍寻不着,难免伤心,“居然也攀凑进去,表示忧伤,甚至忘乎所以,矢口称赞起死者的品质,说虽则相知不深,但颇为赏识云云。”“居然”“甚至”“虽则”“但”,一系列语气词接续出现,前两者写狐狸心中窃喜以至于忘乎所以,后两者写它故作正经的一番睁眼胡说;偏偏措辞流利,委婉有度,一气呵成,毫不露怯,真可发一噱。
这里用故作雅驯的文笔描摹其实与之并不般配的情节,两者之间的落差,在原文本已诙谐生动的情节外,更生出一层令人捧腹的效果来。罗新璋老师的译笔总体来说偏古典华丽,用来译列那狐的故事,本有搏兔以狮力的可能;但由于原文诙谐逗趣的特质,这里采用文白夹杂的语言对译,一方面能渲染中世纪口传故事的时代感,另一方面又正好译出狐狸拿腔拿调、胡说八道的感觉,很有点儿谑而不虐的意思。试看列那狐杀生偷吃的劣行败露后,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自我开脱,就很可以说明问题:“求师父持重一点,别发那么大火,免得失了本性。我也没法!弟子刚进教会,总要容忍弟子做错一两桩事嘛。得理不让人,连悔过自新的机会都靳而勿与,不免有失宽厚。说真的,吃素守斋,我多少已习惯下来了。那两只鸡压在我良心上的分量,比搁在胃里还重。请原谅我这小小的过错,行个方便,但肯收留,我自会返本归真。”翻译文字如何再现原作的诙谐感,似乎是个超越了我们惯常评论翻译所采用的“信达雅”标准的问题。它背后可能涉及到“笑”的心理机制。司汤达曾说,能引发笑的优越感必须兼具“一目了然”和“出人意料”的特性,对于别人的优越感既能清清楚楚地被看到,但它的出现又得是事先没有想到的。《列那狐的故事》这部小书的翻译,译者自有的译笔风格遇上特殊的叙事体裁,大概即为这样的一例。
(作者: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