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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8月04日 星期五

    季节从白杨树下走过

    作者:艾平 《光明日报》( 2017年08月04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那是记忆中的时光——路两边的白杨树盎然玉立,婀娜摇曳,于和风细雨之中,涌起轻轻的涛声,抖落碎金般的水滴。那一株株白杨,树干如笔,繁叶如墨,在天空洇染出两条带状的绿云。白杨树的队伍蔓延到附近的庭院深处,形成了一块块幽静的林地,林地里积淀着多年的腐殖层,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野草,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使城市与远方的大自然相连。这是时间的造化,只有时间才能给人类如此珍贵的馈赠。

     

        到了冬天,白杨树用冰雪将自己裹成玉女,沉静地辉映着星月,从黄昏到早晨,不语婷婷,默默期待。到了夏季的某一周,她们会一改往日的沉静,变成因爱情而发狂的诗人,任性地播撒种子,那一团团杨絮弥漫成白色的迷雾,几乎无处不在,让城市变得迷蒙。然而几十年来,人们善待这些白杨树,就像天下父母宽容自己的孩子那样,岁岁年年与她们同在。白杨树也长得格外硕壮,于是城市有了清芬四溢的林荫,孩子们有了百鸟啼鸣的早晨,老者们有了满目青山的傍晚,爱侣们有了柔情似水的月夜,蓓蕾在林间绽放,琴声在绿色中缭绕,每当城市的春天即将来临,人们便会一遍遍地瞻望那些高高的白杨树。

     

        然而在25年前的某一天,曾经悬浮在路两边的绿消失了,隐于绿后面的远山被拉近了,变成了低矮的沙丘。路衔接着的那座桥裸立在空旷中,像拆迁工地上最后的一道栅栏。在失去了白杨树的屏障之后,沿街的楼房也无遮无拦,曝露着始建时的粗糙简陋、千篇一律。路面与路旁的建筑物之间,是全面砍伐留下的残枝败叶,灰蒙蒙的色调愈发加重了难以言状的蛮荒感。那些窗户,使人想到眼睛,惊恐地躲避着刺目的阳光和放肆的风。

     

        我的城市,我的生命方舟,被抽走了灵性和血液,凋零了许多,衰老了许多。我一直以来不是呼吸着她的呼吸,依偎着她的体温吗?此时竟也无法确认她的模样了。即使知道她即将迎来第二次青春,我也无法心平气和,用憧憬来安抚痛惜。

     

     

        回忆,常常会让你发现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

     

        从前,我几乎从未停步于白杨树下,看看她们,摸摸她们,轻轻地和她们说上一句话;或者在金秋微霜的时节,选一片灿然的黄叶,夹进日记本,作为思年华的锦瑟之物。我只是会在远离故土后偶尔向友人说起,我们的城市有一条长街,两旁长满了高高的白杨树。白杨树生长在我的漫不经心里,我以为她们犹如清新的空气一样尽由我拥有。

     

        由此,我想到了母亲。只有母亲的怀抱,才能够让我们婴儿一般舒展身心,让我们率性自如地回归生命的本原。我们生来就拥有母亲的爱,便不知道母亲的难能可贵。可以与母亲的心怀相比的是大自然的摇篮,能够像母亲一样倾其血肉精华哺育我们、温暖我们、庇护我们的,唯有伟大的自然。

     

        我的城市位于大兴安岭西麓,周围的草原森林连绵广袤,但城中的森林覆盖率只有1%。我永远记得加入植树大军的那一天。

     

        那日,天空阳光明媚,大地春意葳蕤,然而街道两旁是有些许荒凉的。不远处有几排前人种下的白杨,已是望风婆娑,绿叶成荫,相较之下,我们手中的杨树苗就像一根根小草。我们不在意地挥舞着杨树苗嬉戏玩耍,那刚刚绽放的嫩叶纷纷飘零在地。带领我们植树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她弯腰拾起一片嫩叶,举向阳光——尽管时间过去了48年,她手执杨叶承迎阳光的那一幕依然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何等美丽、优雅!

     

        在她高举的树叶上,我们看到了大自然的神妙之作:嫩叶如蜻蜓翅翼般透明,细若游丝的叶脉纷纷显现,网一样地延伸弥漫,网一样地轻轻抖动。

     

        她说,请同学们对着太阳举起你的手。

     

        我们看见自己的手是那样鲜红而透明。

     

        她说,这叶脉就是你们手掌里的血管。

     

        后来,我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像季节一样每天从白杨树下走过。当我有了女儿,我带她在林荫下散步。她常常使我童心萌动,想起经年往事。可是我没有给她讲过叶脉和血管的故事,那是因为我们身边的绿色仍在飒飒起舞,每天奉献着新鲜的氧气,我不会担心这美好的一切会在某一天弃我们远去。

     

        我注意到了女儿那对转来转去的黑眼睛,看到了她那跳动的梦想和希冀。她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地生长,无需我更多的教导,自然会敏捷地悟出,自己爱什么,需要什么,离不开什么。

     

        她在绿荫里奔跑,跳跃,隐匿,又像小鹿一样闪出来回眸一笑……

     

        她在布满浓霜的林地里疾行,睫毛接住了一片又一片雪花……

     

        童年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桥梁,也是人类回归自然的捷径。一个人的童年,若睁开双眼,周围是青山绿树,脚下是沃土甘泉,摸摸自己的脸颊,风一样湿润;舒展自己的四肢,草一样柔韧——不用说,他知道自己的出处,知道人的生命不过就是树的一枝,草的一茎,水的一滴。如果从自然中分离出去,人就会变成无根的茅草,不知终将泊为何物。所以,人们一生都在眷恋着恬然率性的童年、与自然相伴的时光,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骨子里总是那么柔情、悲悯、宽厚、温情、细腻,一生钟爱生灵,崇拜土地,绝不会为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不会为了锦衣玉食贪婪成性。在他们身上,我们会看到一种被称作真谛的经验——我与天地并生,我与万物为一。因为理解了生养自己的天地,才会懂得在天地之间如何做人。

     

     

        城市的白杨树被砍伐已有20多年了,新栽种的其他树种,由于不适应当地的气候环境,也更换了好几茬。然而值得高兴的是,国家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之后,保住了大兴安岭岌岌可危的森林。

     

        我本不想重复那些被媒体宣传过多次,也写进了中小学教科书的文字,然而我发现,世风之下,我们依然需要呼喊人类精神与大自然的不可脱离,提倡天人合一的生活——即使一遍遍重复树木对人类生存最直接最物质的给予,也很难动摇某些急功近利者的欲望,他们不敢破坏林木,便转身去“开发”草原,撕裂植被,破坏生态的有机体。他们愚鲁地以为他们伤害的不过是他者,殊不知,手中挥动的刀斧同时在砍自己的腿。破坏自然,世上没有什么受益者。

     

        我们的家园在日益丢失,有树有草的地方,已然被我们称作“风景”。20多年前,当1200株白杨树轰然倒地之时,我们是那样急切地期盼着四车道、八车道,期盼着城市的宏大和壮观。如今,当城市果真变成水泥的积木之后,我们才猛然想起,一棵50年的树木,不仅意味着颇为可观的经济价值,还意味着50年时光的不可回头。时间的飞逝总是和人类认识世界的缓慢捆绑在一起,文明并非时间的长度,而是人类心灵的成长历程。在经历惨痛的教训之后,现代人已经由对自然的戕害,转为对自然的复位。

     

        曾在新闻中看到这样一个镜头——十几位国家元首在某地开会,他们身处的是乡间湖畔,绿地并没有被剪成天鹅绒一样的地毯,而是听任高矮不同的灌木野草竞相丛生。当那些元首渐渐走近湖边,一群鸭子正好爬上岸,摇摇晃晃地进入画面。它们扑闪着翅膀,抖落的水珠四溅,毫不在意元首们锃亮的皮鞋和昂贵的西裤。这动人的一幕似乎在告诉世界,和平是美好的,人类是亲如兄弟的,万物自在的地球是生生不息的。

     

        什么时候,那些风驰电掣的汽车、威严耸立的大楼、轰鸣的采矿机、飞旋的风力发电机,都学会了给前方的树木和小草让路,而不是让原初的自然为我们的欲望让路,我们才是懂得了什么叫天经地义,我们才将获得真正的幸福。

     

        (作者: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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