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
通读董华的《草木知己》,我被深深地吸引——不光是因为这些文字,还因被文字牵出来的我自己的记忆。董华的文字温暖了尘封的往事,让复活的岁月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动了起来。
我跳出来想,文学到底是一种什么神器?平凡黯淡如董华,高贵灿烂如卡夫卡,读他们读的究竟是什么?无论文字的力量和荣耀多么悬殊,必有一个平等的支点为读者所用——我们读的终究是自己啊!灵魂固然是不可视的,透过阅读的文字,我却分明看见自己的灵魂跳上了一叶小舟,划走了。
董华的草木,也是我的草木。他的笔每碰到一样植物,我的眼前就移来一个放大镜,让我看到了叶片上的露水,闻到了花朵的香气并隐约听到了虫鸣。在大自然——亿万生物的无垠之海,人游在里面像一条鱼,极端渺小却无比惬意。在文字上滑行的灵魂告诉我,这股惬意之感千真万确,它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真实。
读《白薯月令》,我立即想到了饥荒年的秋后,自己去刨捡薯头的情景——一块都没捡着,塞了一口袋薯秧回家,将薯叶撸下来煮着吃了。读《温故香雪海》想到夜里偷偷爬树,读《椒乡八月》想到扎了手流血嘬血,读《黄花儿遍地香》想到百花山顶吓人一跳的花海,读《黑疸》想到跪在玉米地里锄草……于是再次跳出来断想,这本书的本质,是诉说人和草木的亲缘关系吧?那么,人和这些植物是什么关系呢?是人体热量与蛋白质以及叶绿素之类物质的转换关系吗?他罗列的草木林林总总,分为五辑六十六篇,不能入嘴的几乎没有。他用文字极尽赞美之能事,能扯多远就扯多远,最终却将它们近乎全部揪了回来,并一一吃掉了它们!
所谓人和草木的关系,一旦露出牙齿,本质也就露出来了。我们恨一个人恨到极点,常说老子要生吞了你。然而,爱一个人爱到高潮,也会忍不住叫嚣:让我吃了你吧!人对草木,终究是爱的。既入人口,便沦为肉身的一部分,这种爱至少从猿猴时代就萌芽,从树上爬下来之后便日益壮大起来了。董华赞美草木,大而言之是人类的基因作祟,小而言之,是代我们向生物链上的伙伴致敬。尽可借助这些文字,避一避人世的喧嚣,看一看那些沉默无言的生物之美。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人家的!
《草木知己》不仅仅含了这些。草木是个路标,一头指向了空间,在庞大混沌的空间里面,最清晰也最亲切的一个小地方名叫故乡;另一头指向了时间,在凌乱不堪的时间碎片里面,最难忘的是自家生命的刻度——那些被春夏秋冬埋葬了的平凡的日子。以草木为引子,催促周旋于世的身心踏上归乡之路,也将我们领回了葱茏的山水草木之间。那里有我们各自的家乡,是舍不下的生身之地,更是无法忘怀而徘徊不弃的精神家园。许多纯粹的城里人,或于津津乐道的这些草木无感,但是我敢断定,他的祖上和足下必有一条根须深深地扎在乡野的泥土之中。他必定是爱这些草木的,以生物基因图谱的广泛性来推断,他无疑是它们的亲戚,正如我们是无边草木的亲戚一样——以草木为知己,就是这个意思吧?
坦率地说,人间的喜怒哀乐是如此之繁,可恶之人可厌之事又如此之多,口口声声地要爱草爱木,看上去是不是挺矫情挺做作的?不过且慢,当你静下心来,坐在山坡上,长时间凝视一棵小草和一朵无名小花的时候,你的灵魂一定是充盈而温暖的。那小小的植物是一个隐喻,它就是你!你的生命,你的人生,在茫茫的人海里面,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之中,你整个人呈现的就是这种淡然而坦然的样子啊!
董华是个厚道的人,没有哪个作家像他这样喋喋不休又面面俱到地向草木们致以如此敬意。在喧嚣不已的时代,他这支朴素的笔尤显笨拙和不合时宜。但是,只要你我的心还有温度,必会感知他对脚下土地的忠诚,也必会感知他对同类的谦卑和善意。我们以阅读他平凡的文字向他致敬,继而透过这些文字向那些无声的草木致敬,进而向犹如草木一般的我们,向平凡而脆弱且孤独而又顽强的自己致敬!
(作者:刘恒,系中国作协副主席,此文为《草木知己》一书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