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事连绵不断,政权更迭频繁,思想文化呈现出多样化状态。标新立异的流派多,特立独行的人物多,社会风气也多有迥异之处。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编撰的笔记体小说《世说新语》,收集整理了一千多条魏晋名士的逸闻逸事,再现了那个年代的人文风情,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妙词隽语、深度好文,用今天的话说,堪称是精短小品、内涵段子大全。
据《世说新语》记载,有个丰神俊逸的帅哥叫潘岳,年少时拿着个弹弓走在洛阳大道上,因为颜值太高了,女人们见了拉起手来环绕着他。有个相貌绝丑的男子叫左思,也效仿潘岳上街,女人们见了一起向他喷口水,弄得他垂头丧气地溜回去了。
众所周知,魏晋南北朝是个重门第、拼颜值之风盛行的年代,《世说新语》专辟“容止”篇目,与“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诸篇并列,记录了三十九则品评男性仪容的段子,潘安、卫玠、何晏、嵇康、裴楷等就是那个年代男神的代表。在《世说新语》中,为了突出潘安之美,刘义庆以“蒹葭倚玉树”的对比手法,反衬左思之丑,未免不够厚道,也说明那时上流社会的风气是何等畸形。可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小鸭,后来却写出了文采飞扬的《三都赋》,一时间风靡京都,越千年传为经典。
左思门第尽管不阔,家境还算殷实,可老天爷偏心眼,没赐给他一副好皮囊,长相寒碜,又不善言辞。因为不具备社会交际的先天资本,出门刷脸等于自讨没趣,只好猫在家里练书法、学操琴。大约是艺术细胞发育迟缓,欠缺这方面的天赋,字也练不好,琴也没学成。他老爹在朋友面前提起他来,总是唉声叹气的,这让本来就有些自馁的左思,受到了很大刺激,于是便埋头文史典籍,发奋攻读诗赋。
看了班固撰写的《两都赋》和张衡撰写的《两京赋》后,左思对文中华丽辞藻展现出来的宏大气魄很是佩服,但总觉有些华而不实、大而无当,认为“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于是便下决心在征信物事的基础上,将魏都、蜀都、吴都,一一写入赋中。为了练笔,左思花一年时间写出《齐都赋》,尔后又花十年时间写成《蜀都赋》《吴都赋》《魏都赋》(合称《三都赋》),波澜壮阔地描述了这些都城的山川、物产、风俗、人情。俗话说,一勤天下无难事,功夫不负苦心人。为了写好《三都赋》,使之行文有据,落笔不虚,左思广泛搜集资料,苦心遣词炼句,家中到处都备有纸笔,每有灵感佳句涌上心头,就随手记录下来。十年功夫不寻常,终于完成了被后世一再称颂的《三都赋》。
左思既无显赫的家族背景,又无响亮的文坛名头,《三都赋》成文后并未引起人们重视。当他将文稿示人时,引来的只是嘲笑和讥讽。当时,包括陆机在内的一些名家,都在酝酿《三都赋》。陆机听说有个叫左思的寒士也在写《三都赋》,抚掌大笑,不以为然。他在给弟弟陆云的信中说:“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甕耳。”意思是说,这里有位北方佬,想写《三都赋》,待他写成后,只当用来盖酒缸了。
还是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世界上有许多传世名著,开始并不被人们所看重,甚至可能尘封多年,但也总会遇到识璞知珠之慧眼。左思自以为他的文章并不逊于班固、张衡,担心会因自己名气不大而被埋没,于是就去造访和求教当时的文化名人。值得欣慰的是,《三都赋》赢得了他们的普遍认可。皇甫谧、张载、刘逵、卫权、张华等,分别为《三都赋》撰写序言和注解。卫权评价说:“余观三都之赋,言不苟华,必经典要,品物殊类,禀之图籍;辞义瑰玮,良可贵也。”张华慨叹云:“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于是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贵到什么程度呢?有文章称,洛阳每刀千文的纸很快涨到两三千文,断档缺货后,不少人到外地买纸来抄写左思之赋。当初讥讽左思的陆机,看过《三都赋》后深为叹服,以无法超越为憾而搁笔。成语“洛阳纸贵”“陆机辍笔”,便由此而来。
同是一人文章,前后评价何以悬殊若此,竟至于判若云泥?其中当然有鉴别力高下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人们对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新作不够重视,漠然视之,不屑一顾。正如刘逵序言所云,察自中古以来作赋的人很多,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独扬名于前,班固的《两都赋》理胜其辞,张衡的《二京赋》文过旨意,至于左思写的《三都赋》,议论取各家之长,辞意表达明畅,且多精致之处,若非反复深究,就不能凝炼旨意,若非博览物事,就不能统摄其差别。世人皆以远者为贵,近者为贱,不肯用心体察明鉴。诚如斯言,厚古薄今,重名轻实,疏近亲远,即便浑金璞玉在握,也会走眼,就更谈不上认可褒扬了。左思由其貌不扬到文采飞扬的华丽转身也向世人证明,勤能补拙,功不唐捐;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作者:王兆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