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琼林

    我习惯背很大的包，放各种可能需要但其实很少用到的东西。上个班或逛个公园的物资准备常常像是要开始一场历时数日的旅行——像种强迫症。

    春夜，想跑步回家。有两条路线，分别会经过一个公园。A园环湖，跑一圏5公里；B园沿河向西，从朝阳到海淀，途中有很多古代的残碑，现代的石像、铜雕，仿古的商街。游人从一座座桥的拱洞下穿过。桥上是公路，连接城市的南北。

    长跑宜轻装。出门前脱了外套衬衫，只穿件卫衣，不拿包，用一只臂袋，仅能容电话、一张卡、零钱、锁匙、耳机。

    起初寒甚，冷淡的下弦月，但可以放肆地自由呼吸，大风吹走了霾和杨絮。

    多年来认为须臾不可缺的随身什物——装着各种卡片证照的钱包、零钱袋、纸巾、湿巾、口罩、充电噐、口香糖、漱口水、创可贴、唇膏、书、记事本、水笔、毛笔、玻璃餐盒，和盛装它们的背包一起丢下了，却并没带来之前忐忑的不便，原来你可以轻松行走。

    经过一条平日枯涸的沟渠，嗅到陌生的微辛花香。这是夏季引雨水入河的水道，卵石堆叠，生满杂草，香味来自大丛的琼花，太繁茂了，此种喜光的灌木倘无人力修剪，便不断滋生新株，老干新株，错杂深密，野猫可以在其间置业。一直喜观琼花深秋的浆果，其时叶亦转红，沉着古艳，像晚年的吴昌硕。却绝少留意它的花——四月燕都，万芳如海，丁香牡丹，碧桃海棠，这伞序如薄饼的白花太不起眼了。今夜烈风凉月，偶经其下，闻香且驻，始领略它的生机与味道。折取两枝，不惮路远地带回家，插瓶置书架上，两位喵少爷都颇感兴趣，围着玩赏。红豆少爷撕下两片叶子吃了，不久便吐出一团毛——想来滋味胜于猫草。琼花插瓶耐久，但须每天清理细碎如小米的落花。在南方它的野生种很多，俗名曰“鸡树条”，枝柔韧，可密植以代绿篱。

    烦嚣都会，瞬息京华，每天我们要错过的东西太多。新一季的衣履，旅行表演的剧团，为期甚短的展览，仅映一场的资料电影，某家商场的积分，一直念念欲约却直到对方离开亦未见的远人……可你仍然拼命地成长，像枯涸的沟渠边少被留意的鸡树条——能汲获的是有限的养料，但也生发着新叶，在晴日开出并不绚丽的花。

    生于瘠薄，更当恣纵。因为一向无求于人，亦不负感恩回报谁的责任而必须要达成什么。你该是自由的游观者，像很多年前一样。内容丰实的大包表示了思虑繁碎，隐喻着缺少安全感，也就是太重的得失念。掮着大包从容走，心跳长久保持在同一个节奏，这种缓适安详是美的，但恐将耽溺，于恬寂中平淡了天真。钱牧斋说，“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我们当警拒“耗磨”，不教性情在无声息中褪减。

    感谢奔跑，促我做生活的减法。真的放下了大包和其中的什物，并没有陡增不便。凉夜里，穿过桥涵，仰望星月，勾留湖畔，置身霓虹，任意改变路径，在任意觉得有趣的地方停下拍照……快意，当为自由歌；暮春，别忽视了花季的鸡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