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避风雨,几经辗转,穿越半个中国,就为一解多年的相思。与笔杆经年累月地拥吻,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肚腹上都结着茧花,亮亮的,如黄色的宝石。这位来自北地的老书法家,此刻张开手掌,运足力量,颤抖着摩挲那远古岁月里墨与韵的舞蹈。他知道,在眼前的粗粝冷硬里,秘藏着别样的辉煌。
这是屹立在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郊的爨龙颜碑和离此不满百里的爨宝子碑。
“爨”字的生僻和繁复,正如以之作为代码的那个时代。据考,东汉末年为躲避战乱,汉人爨氏从山西出发来到云南。以后自东晋初年起,爨姓“独居南境五百年”,为霸称雄,创造了一个“邑落相望,牛马被野”“夷汉同乐,人情望归”的和谐康乐盛世。然而到了唐天宝七年,南诏大军的猎猎旌旗轻轻一挥,这个时代便被拂去,使我们今天空对五百年历史的荒野扼腕长叹。所幸,如今尚屹立着的两块石碑,用镌刻其上的铁划银钩向人们诉说着它所目睹的一切。
而此刻,清亮地滚动在北地书法家胸腔的悠远回音,却源自一种独特的书写艺术。
爨体字是中国书法里的孤本神品。它在书法史上“上溯篆分之流,下开隋唐之径”,“上为汉分之别子,下为真书之鼻祖”,是“研究楷书,溯源必当及此”的经典,是“正书古石第一”。翁同龢曾在日记里记载:“检壁橱,得爨宝、龙颜两碑,甚喜。”而康有为对爨龙颜碑评价道,“下笔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朴厚古茂,奇态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足考源流矣”,由此,两碑的声誉在书法界响遏行云。让我们粗略检点一下曾在大小爨的旷世来风中涵泳沉潜过的书法名家吧,郑孝胥、李瑞清、沈尹默、赵熙、潘天寿、弘一大师及台湾地区的书家台静农等。
是的,美往往需要溯流而上,直抵源头。
爨龙颜碑在元代已被记录于典籍册页,但在100多年前,它还在荒烟野蔓中等待被发现。道光六年(1826年),经云贵总督阮元的多方询问、查找,它终被觅得。“此碑文体书法皆汉晋正传,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其永保护之。”阮元在石碑右角空隙处写下了隶书题跋,并着人为之建盖碑亭。
爨宝子碑的发现则晚了很多年。民间传说,清咸丰二年(1852年)江苏人邓尔恒任南宁(今曲靖)知府。一天,他偶入厨房,见放置案板的豆腐块上有字迹,仔细一看,竟是爨字,颇为吃惊。当即唤来厨子询问并寻找做豆腐之人。那人说,一天去犁地,忽闻一声咔嚓,犁尖被磕断了,刨开一看,是一块石碑,看它平整光滑,就抬回家作压豆腐之用。邓尔恒留下一点钱,带走了石碑。他经考证后在碑的右下角刻上自己写的跋语:“……仪征阮文达师见爨龙颜碑,订为滇中第一石。此碑先出数十年,而不为师所见,惜哉!抑物之显晦,固有时欤?晋碑存世者已鲜,兹则字画尤完好,愿与邑人共宝贵之。”
有心人的幸运和幸运者的有心,让几乎凋枯在历史尘埃里的老根衰树萌展绿意,并不断被翻唱出杨柳新声。
时间在延伸,古老的美在涅槃中。如今,有篆意隶情的爨体书法已形成流派,雄踞书坛,从二爨碑的古老里挖掘出的古老文化,成为一道绚丽的风景。
曲靖市到处都摇曳着“爨”的花束:彩色沙林风景区里的《爨史》浮雕、卓尔不群的爨陶工艺、不再尘封的爨地古乐和爨氏歌舞、进入电脑汉字库的“毛广淞爨体”和近年上线的小爨电脑字……珠江源头的爨乡情调俘获着南来北往的人们的心。
北地的老书法家一次次地回味着抚摸古碑字迹时的触感。“线条冷硬如铁,劲峭如竹;点画若崩石坠地,八面打来,掷地有声。”“笔墨中间有泪痕、月光、野火,笔意却如细草浮春,闲花浮竹。”喃喃自语着,那两通古碑,如明艳的火焰,令他激情涌动。他目光游弋着,心中已徐徐挥动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支笔。天边,一朵浮动的黑云绽开着,如砚里新研的墨汁。而一轮明月已从东方升起,映照得眼前仿佛铺开了一幅宣纸。
(作者: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