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三章

    对一个地方的牵挂，有时像是对一个人，因为有着距离，所以存着念想。那种念想，既温暖又笃定，因为你知道，相见终有时。

    对于你来说，岱山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秋天，适逢笔会，第一次去岱山。清晨，在吴山广场旅游集散中心乘大巴，三小时后就到了舟山，坐车前往三江码头，摆渡到秀山岛，恰是午餐时分。与大海相关的一切，便这样不由分说地扑入眼帘。

一

    夜色像化开的墨汁在海面漂浮，朦胧月光下，远处的波浪像一道道烁动的五线音谱。仿佛是一种召唤，迎着风，情不自禁地走向海边，脚下的沙，细腻、坚实，踩下的每一步都不至于虚浮轻飘。黑暗中，亮起来的是篝火，干燥的木头在冷暖交加的秋夜，和着海浪的声息噼啪作响，听上去像是硕大的冰块猝然相遇，又像是刮过黑森林的风卷起的呼喊，使暗夜里的一切愈加深邃、神秘。

    夜里，海浪声穿过露台，毫无遮拦地涌入枕畔，好像唱着一首纯粹而永无止境的歌。多年来，你已习惯寂静，安于寂静，有时大声说话，仿佛也只为尽早地获取寂静，而秀山岛的海浪却有意不让你这样，从远处宽阔地涌来，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富有节奏地絮叨着，编织成一张绵密的网，网住了你的世界。于是，枕着波涛，干脆让心意与海浪交融，感觉自己懒懒地、暖暖地被海水包围和簇拥，直至同频。

    此刻，你是世间一位倾听者，倾听着大海的脉搏，地球的呼吸。你想，伟大的奇迹，或许就发生在一个人能够全然倾听之时吧。此刻，你感觉海浪的声息拥有精细到血脉流淌的音频，超脱时间的羁绊。你曾在自家的阳台上，听到小鸟啄食栾树结的红灯笼里的小果子的沙沙声，那些小鸟的羽毛是翡翠色的。你也听到过雪花落在桂花树叶上时带有金属质地的音色。此刻，你确信枕边的海水的声息是有清洁作用的，清除内心的杂草和樊篱，提示生命是绵绵不绝的接引，是滔滔不竭的善意，你就像天上的一片白云，白云底下，一棵随风摇曳的青草，了无挂碍，自由自在。

    “兰山摇动秀山舞，小白桃花半吞吐”。你想，大学士苏东坡当年题写的这句诗，一定是枕着秀山岛春天的海浪写出来的吧。

二

    一轮橙黄色的光亮划破迷蒙晨雾，奋力地从海中脱颖而出，光影瞬间被海水放大了无穷倍。刹那间，到处都是单一的、生机盎然的弥漫，在光线的急遽变幻中，天空、海水、岸边的景物，交错渗透，静谧、朦胧而深邃，有着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的浑然意境。

    早餐后，直奔大海，海面晨曦照耀，天边挂着浅月，头顶有海鸟掠过。在无人的海边，寂静的沙滩连绵。甩了鞋，与海浪嬉戏，一个浪头打来，脚下的沙子自动扶梯一般徐徐向后滑动。海风吹过，海水的纹路鱼鳞一般舒展、抖动，你仿佛目睹海水中的火焰，听见词语的歌唱，心头弥漫起动人的乐章。你的耳畔响起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诗句：

    我所喜爱的一切永远都在不停再生/我所喜爱的一切永远在起点。

    你想起多年前，在喜马拉雅山脉入口，一个叫瑞诗凯诗的小镇遇见的一幕。那个晨曦微明时分，你在恒河边遇见一位阅读中的老人，他的嘴角含着笑意，手中奶茶杯杯口冒着袅袅热气，一缕灿烂朝霞洒在他的身上和白色的胡须上，与橙黄色的长袍浑然一体，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印度《吠陀经》曰：一切智慧与黎明同醒。或许，黎明本来就是应该献给伟大的阅读的。只要阅读，心灵就会有光，只要阅读，智慧就会来到，而对于人类来说，世间最伟大的书籍莫不就是大自然这本无字天书吗？唯有在大自然面前，方能感知世界，反观自身，更加敞亮而真实地面对自己和世界，并且意识到，尘世万千道理，不过都是究明自己之道。

    大海像一本百读不厌的经典，而阳光便是殷勤的抒写者。

    ——要成为你自己的光。

    一阵海风吹来，你的衣衫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鸟。

三

    它们是静默的。似龟背，似卧龙，似猛兽，似方舟，铺排成一个庞大的阵容，若隐若现，密密挨挨。当海浪拖着未知或已知之物，在岩石和峭壁间撞击，在惊涛与骇浪间疾冲，发出阵阵巨大且不规则的闪电般的怒吼之时，它们兀然屹立，任凭众声喧哗，波涛翻滚，寂静有若海底五千米下。

    它们是安然的。当夕阳西沉，海面泛起碎金点点，松林在海风的照拂下发出阵阵温柔歌吟，将它们周身披覆的被光阴雕琢的深褐色皱褶呈现出金色的质地，它们依然引之不来，推之不往，仿佛得道的高僧，因为见惯了风浪，了悟了法则，漠然不动，使得周遭的万马奔腾，止于无形。

    与此同时，黄昏幽深背景的映衬下，你还目睹了一位端坐礁石之上的海钓者。听任脚下浊浪翻滚，如同礁石的一部分，一个在喧哗中保持寂静的背影是迷人的，尤其是在日落时分的海边，有一种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的定力。

    “崚嶒”。你的脑海中闪现这个词。明代温璜《弟子问》云：凡为文者，必有文章之骨，意象崚嶒。清代秋瑾《宝剑歌》中也有：侠骨崚嶒傲九洲。崚嶒的意思，比喻特出不凡，刚正不阿，坚贞不屈。在你的心目中，还代表着一种坚守。

    大千世界，总有一些东西是需要坚守的。倘若喧哗能够磨炼人的意志，那么寂静则能滋养人的本质。拥有一颗宁静而敏感的灵魂，就能凭海临风，渔舟唱晚，孤舟笠翁，就能活得像蓝天一样舒展，清风一样自由，大海一样辽阔。

    并且，对大海里面，那些浪奔浪流的鱼族道一声：谢谢，你们真美。

    “崚嶒”。这就是岱山岛海岬公园的礁石群，留给你的美学印象。

    （作者：卢文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