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尼斯·库奈里斯(Jannis Kounellis)于2月16日在罗马去世。他是一位以“贫穷”著称于世的稀有艺术家。所谓“贫穷”,并非说他身世贫困,是指他终生信奉“清贫”的艺术概念,至死不渝。法国《世界报》载文称:他的辞世使得“贫穷艺术失去了它最忠诚的捍卫者”。
笔者自幼喜爱绘画,但对“概念艺术”流派却不敢恭维。数度去浏览巴黎香榭丽舍,或卢森堡公园举办的概念艺术展,感觉是乏善可陈,比观赏一年一度的大宫殿“国际现代艺术展览”还更让人扫兴,唤起对萨尔瓦多·达利亵渎达·芬奇绘画的反感。或许,这是因为自己真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了。尽管如此,笔者认为库奈里斯是一位可敬的艺术探索者,尤其是他给人启迪的“清贫”哲理概念,引人深思当代造型艺术和空间艺术日益商业化的颓势。
雅尼斯·库奈里斯1936年生于希腊比雷埃夫,20岁进入罗马美术学院,受到抽象表现主义熏陶,不久摆脱非形象艺术,代之以几何图形为象征的新颖创意。库奈里斯独辟蹊径,从马塞尔·杜尚的创作中汲取“概念”,冲出物质的樊笼,来展示主体内在的灵动,以无形超越有形。从20世纪60年代,他卷入了在意大利开始流行的概念艺术潮流,声称:“我找到什么,就用来创作,像一个老式画家,来时两手空空。”他采用日常碰见的自然元素创作出艺术形象,譬如玻璃、石块、树枝、毛织品、铁皮及其他金属薄板,长刀和木匠钉子等等,以此表达艺术与生活的思维,用材朴素无华,成本远比大理石和青铜低廉。继1967年将活鸟装置进自己的作品后,库奈里斯于1969年再出惊人之举,把法比奥·萨勒基迪尼的阿蒂科画廊改成马厩,拴入12匹活马,以表现人类奴役大自然。尔后,他又用活鲨鱼、飞鸽和松鼠等动物当展品,让观众看到的绝非“皇帝的新衣”,而是实实在在的自然生态,由此催生艺术冲动。
由于其创意不同凡响,越出了席勒唯人类艺术观雷池,他数度应邀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和加卡塞尔文献展,以及热那亚、巴塞罗那艺术展,开始有了一定的国际影响,作品也陆续由欧美大都会、加拿大、墨西哥、阿根廷、乌拉圭等十余国重要的博物馆,尤其是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收藏。2016年3月,位于巴黎新桥附近的法国铸币局举办了雅尼斯·库奈里斯作品展览。展品中有一笼子活老鼠和两尾在水中绕尖刀游动的金鱼。地上堆放着一些破麻袋,墙头挂着一块铁板,板前点燃一支蜡烛,板上用粉笔写着斜体大字:“不自由,毋宁死!马拉万岁!罗伯斯庇尔万岁!”由此可见,这位概念艺术家受了卡拉瓦乔和德拉克洛瓦绘画理念的冲击,一改早期的“无题”为“有题”,寻求一种艺术道德,坦露出作者的思想意识。
“贫穷艺术”一词本出自意大利文艺评论家杰尔玛诺·切兰之口。切兰则是从波兰戏剧导演耶日·格罗托夫斯基所称道的“贫穷戏剧”得到启示,为概念艺术这一独特流派定出这个名目。“贫穷艺术”立意奇特,谋求艺术摆脱物质,以观念取代实物,属于概念艺术范畴。它的思维模式注入了不少思辨因素,使一些传统价值观发生变化,引出了诸多时髦的文化语汇,如“概念美术”“概念音乐”“概念舞蹈”等等,一时琳琅满目,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欧美各国流行起来。在西方,人们常提到的“贫穷艺术家”里,有马里奥·麦兹、朱塞佩·波诺纳、卢齐亚诺·法布罗、米开朗基罗·波斯托莱多、朱里奥·包利尼。雅尼斯·库奈里斯似乎是这一艺术流派的代表人物。
库奈里斯的“贫穷艺术”,与同属“概念艺术”的“行为艺术”,或称“行动艺术”不同。“行为艺术”源于法国,代表作是伊夫·克莱因的《自由落体》,偏重于自由展示行为过程,难免导致艺术泛化,在一些受众眼里,“行动艺术”被视为“非艺术”,而西方的“肢体艺术”往往丧失“行为准则”,与东方传统伦理价值相悖。与之相较,“贫穷艺术”似乎无此颓唐之虞。库奈里斯强调天赋的生命力,总以自然为本,视之为艺术之源。作为“贫穷艺术”的至诚信奉者,他不尚浮华,着眼于人类生活的“简朴”,崇尚言简意赅的表达原则,故与时髦的“波普艺术”形成鲜明对照。法新社在2月16日报道库奈里斯逝世的消息时,特别提到:“雅尼斯·库奈里斯被公认为‘贫穷艺术’的创始人之一。这个意大利艺术思潮不满20世纪末60年代称霸的美国文化,尤其质疑波普艺术。”法国《世界报》也于同日发表记者菲利普·达让的署名文章,指出雅尼斯·库奈里斯作品的主旨是“追求视觉的清贫”。这正应和了我国经典《国语》中的古训:“骄泰奢侈,贪欲无艺。”
这里阐明了一个看来浅显,实则深刻的艺术哲理。俄国文艺评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早在1858年已论述过“艺术与现实的美学关系”。他越出人本主义的范围,肯定“美就是观念在事物上的显现”。从这一角度来审视雅尼斯·库奈里斯的“贫穷艺术”,再将之与“波普艺术”前卫明星安迪·沃霍尔进行一番比较,就能明显感觉二者之间存在巨大差异。靠《玛丽莲·梦露》《可乐樽》《布利洛肥皂盒》雕塑和《金宝罐头汤》系列等时髦广告画一跃成为美国流行艺术宠儿的安迪·沃霍尔,显然是跟应市创意和商业炒作的大众文化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商业化的超消费文化一时炫目,但毕竟会变成过眼烟云。沃霍尔自己也并不赞同名人崇拜,坦率承认“我不认为自己的艺术有恒久的价值”。他这番话预示着,迎合世俗审美趣味的波普艺术商业效益虽显著,但文化商品化意味着单调和虚无,终将要走下坡路。
雅尼斯·库奈里斯生前曾到过中国,用两年时间考察中国的社会文化,于2011年底在北京一家美术馆举办了《演绎中国》展览。他把中国的古老瓷片、瓷碗等拼成不同图案,当作语言概念,暗喻历史,来呈示自己的“贫穷艺术”,不失为一次有意义的尝试,一种与东方“他者”进行的跨文化对话。一位西方的概念艺术家在遥远的、重形象艺术的中国留下足迹,是一件不多见、值得称道的幸事。如今他已归西,要看故人给当今世界遗传下什么。恰于此时,笔者看到《费加罗报》杂志妇女版对“贫穷艺术”新秀、瑞士人托玛·伊赫索恩的介绍。他的画坊装置在巴黎卫星城奥伯维利耶,正展示着用透明胶带将一沓沓彩纸粘贴成的一对女模特,双姝窈窕,身材修长,一似长颈鹿,观众得仰首方可一睹芳容。面对伊赫索恩如此曼妙的两淑女作品,笔者悠然遐想:库奈里斯宗师不复在世,但斯翁一生不改初衷,坚持探索的“贫穷艺术”已经成为一种异类美学,自有承继的后来人。
(作者: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