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美国的孔子

    对于美国人来说，爱默生是美国民族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他不仅是他那个时代的文化领袖，也对美国文化的确立以及民族精神的塑造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爱默生是在美国形成本土文化、强烈要求建立民族精神和价值体系的时代中出现的文化伟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将爱默生与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林肯并称为四位最伟大的美国人，文学批评家劳伦斯·布尔认为，爱默生与他的学说是美国最重要的世俗宗教，林肯则称爱默生是“美国的孔子”。

    拉尔夫·华多·爱默生（1803-1882）生于美国波士顿，父亲是一位唯一神教的牧师。波士顿是美国历史和文化的发源地，在美国历史上一向有着意义非凡的地位，在美国有“先有波士顿，后有美国历史”的说法。少年时的爱默生即饱览群书，广泛阅读欧洲哲学、文学著作。1817年，他进入哈佛大学学习，1821年毕业后，在附近教区担任教师、牧师。由于不满当时教会的形式主义做法，1832年，他辞去牧师一职，并开始游历欧洲。爱默生一生共有三次游历欧洲的经历，这些经历，对爱默生思想的形成影响深远，这使得他有机会不仅可以深入了解欧洲，更可以将欧洲与美国对比来思考，而这种对比的结果是提出一种更适合美国的、同时也是美国所独有的文化价值观念。这种独特的美国式的价值观念将一种有别于欧洲母体文化的美国文化精神确立起来。

    1836年，就在法国青年托克维尔写下了《美国的民主》上部的第二年，爱默生等人在波士顿的康科德组织了“超验主义俱乐部”，最初参加的成员中既有像亨利·大卫·梭罗、霍桑等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家，也有像乔·里普利、威·亨·钱宁、阿·布·阿尔科特、玛·富勒、伊·皮博迪等美国文化的先驱性人物。超验主义运动是美国本土上第一场重要的文化运动，被称为“新英格兰文艺复兴”运动。这场运动持续十几年，影响深广，美国文化第一次以自己的形态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迹，也确立起日后美国文化中的许多重要因素。

    爱默生成为当时超验主义运动的实际领袖和灵魂人物。在当时美国本土文化形成时期，新英格兰文艺复兴运动实际上有着文化传播和观念启蒙的意义。作为文学家、哲学家的爱默生，更是个天才的演说家，他的许多重要的文章最初都是以演讲的形式被广为传播的。听众们对他的演讲如痴如醉，有人形容他的演讲如密西西比河水般富有气势。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自美国国家建立到其后的百年时间里，美国本土文化的建立成为政体建立和秩序建立之后接下来必须要做的。建立美国自己的文化价值和精神信仰，这不仅是文化精英们的自觉，也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自觉。爱默生的演讲之所以广受欢迎，正在于他适逢其时地站在时代前沿，承担起塑造文化的历史使命，他以一种文化的、哲学的高度将美国文化价值的独特性阐明出来，并以向大众启蒙的方式发扬光大。

    1836年，爱默生发表《论自然》一文，提出了超验主义的基本思想，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声望。1837年他发表了《美国学者》的演讲，在演讲中明确提出美国文化不再依傍欧洲，这篇演讲被称为美国的“思想独立宣言”。1838年，他在哈佛神学院毕业典礼上发表《神学院演讲》，这次演讲则堪称宗教上的独立宣言，由于有悖当时教会教义，导致此后哈佛大学近30年未请他再进入该校演讲。1841年，爱默生发表《论自助》一文，这篇文章可看作美国个人主义在理论上的独立宣言。

    在《论自助》这篇文章中，爱默生明确提出“个人”这个主题，第一次在文化和思想上正式宣布了美国个人主义的确立。个人主义这一概念起源于欧洲，起初并不是一个褒义词，而是个带有利己主义等负面含义的字眼。随着欧洲殖民者来到美洲大陆，个人主义思想也被带入进来，但这一概念已不再具有当初的负面意义，而是被赋予了新的积极的含义，并神奇地在新大陆这片土地上迅速生长起来。欧洲个人主义与美洲大陆早期殖民者开疆拓土时期的个人英雄主义、清教教义中对人的重视以及民主自治社会中的公民自治意识结合起来，形成了以对个人自由、权利、价值的追求为核心的美国式个人主义。

    我们都知道，美国几乎是一个凭空建立起来的国家，人类历史上所经历的漫长演进过程，美国几乎从未经历过或其过程已被大大省略。“人”的观念在欧洲历史和其他民族历史上，经历过漫长而曲折的血与火的洗礼过程，“人”从奴隶主、君权神授、贵族世袭、宗教神权中逐渐摆脱出来，获得了人自身的尊严和权利。但是，在早期殖民者来到美洲大陆上时，他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皇权贵胄，而是如何在一片充满动荡危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他们必须首先学会从自然环境中求生存，运用一己之力去独立对抗环境、解决问题。这种边疆个人主义精神至今仍在美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回响不绝，我们可以在美国西部片中那些单枪匹马的英雄们身上找到这一典型，而如今的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美国队长等，无一不是这种早期个人英雄主义的现代翻版。另一方面，早期清教徒是抱着脱离欧洲教会，建立一个民主自治的国家的梦想，远渡重洋来到美洲大陆的，这一理念成为美国建国的思想支柱。早期殖民者由于远离政府，较少受政府干预，并以社团自治的方式开始管理，因而也最大限度地有可能实现公民自治。这使得美国从一开始即避开了其他民族为获得人的独立和解放而进行的种种艰辛斗争的历程，避开了权威和等级差异的束缚，而几乎可以直接谈论人这个主题，这也是何以个人主义可以在美国迅速发育成长并成为美国文化的核心价值的原因。

    爱默生在《论自助》一文中明确强调个人的自由，强调尊重个人的权利，强调个人意愿的神圣。他宣称“人一定要卓然独立，使一切周遭之物显得无关紧要。每一个真正的人就是一个起因，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他倡导一种独立自主的人生态度，鼓励人们为实现自我价值而奋斗，提倡一种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个人价值观。这种强调独立自助，主张积极进取、自我实现、承担责任的人生态度已成为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观念。

    这一新生的“个人”恰如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年轻人，因其缺少重重压制而无所顾忌，充满活力和自信，对未来抱定乐观的态度。美国个人主义充满了美国式的自信，短暂的历史更加剧了这种年轻的心态。这一心态在美国国力上升时期最相适宜，而国力的渐强也不断提升着这种自信。

    随着美国经济实力和各方面实力的增强，随着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大国，这种曾经奋进向上、注重个人自由、注重自我价值实现的个人主义日益显露出它的另一面特征，它表现为一种以国家面目出现的个人主义。国家个人主义在追求价值实现和自由民主的同时，也以一种“我们有理由相信”的姿态向世界其他民族和文化区域输出自己的理念。这种对自身价值充满自信、乐观和权威感的姿态，已日益演变为一种过度自信和乐观。以国家面目出现的个人主义走到了它自身的对立面：从追求个体自由走到了遏制他人自由，从最初建立一个民主公正的“山巅之城”的构想走到了以民主公正为由对他人实施强权干涉，从个人英雄主义走到了幻想可以拯救世界的唯我独尊的“全球领袖”。美国式的个人主义成就了美国式民主，也导致了美国式霸权的兴起。

    （作者任昕，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