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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2月06日 星期五

    在新疆吃馕

    (非虚构)

    丁 燕 《 光明日报 》( 2013年12月06日   14 版)
    正在烤馕的老人 摘自《刘秉江新疆速写》

        馕——一种食物。馕——由水、盐、面粉混合而成,揉成饼状,贴在土质炉坑的壁上,烘烤而成。其上,点缀些许芝麻;其味,脆香甘甜。可久放而不坏,泡水后味道如初。有大有小,有干馕油馕之分。

        除当主食吃外,可以切成块与羊肉炒;也可泡在羊肉汤里制成馕包肉。可就着牛奶吃,也可就着杏干吃。有些集市上的小吃摊是这样诱惑食客的——整头的羊在铁锅里煮着,汤里泛着油花,上面躺着几个馕。馕们喝足了羊肉的汤和油,浑身酥软,但并不化散,味道果然好到底。

        馕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古称“胡饼”“炉饼”。“馕”这个字来自波斯。卖馕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在说这个字时,舌头卷起,将腹腔的气用力地吐出——馕。听上去有点瓮鼻头,还有点颤抖,却充满了自豪和底气。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自豪的。

        据说,唐僧去西天取经穿越沙漠戈壁时,身边所带之物便是馕。这自然是新疆人杜撰出来的典故。维吾尔族人至今还保留着一种新郎、新娘同吃盐水馕的风俗——婚礼上,主婚人向新郎、新娘赐盐水一碗,又各赐一小块馕。新郎、新娘将馕蘸着盐水吃进去,以表示海誓山盟,同甘共苦,白头偕老——足见馕在新疆人眼中的重要性。

        馕——是一种朴素得几近简陋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我们新疆人的生活。就这一个字——馕。新疆人最普通的日常食物——馕!现在,我说出了它,说出了一个力量的核心。属于我们自己的食物。再也不可能重复吃到一块香馕。只有在新疆大地上,才能孕育出这样简单的食物。

        出门走远路的新疆人必定在行囊中装足了馕。看到一条清水河,将袋中之馕用力一扔,就地弯腰洗脸、喝水,待上游的馕漂移而下后,捞起来放入口中,味道正好。这是一个新疆人的午饭。晚饭。消夜。只需几个馕,走南闯北,心里不慌。这些食物裹在身上,就能远离饥饿的威胁,顺利地渡过一个个难关。新疆人的福星——馕。

        开始不会认识到它的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闪现了出来。馕,惟其是馕,而成为馕。馕,养育出了爱吃馕的新疆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一嘴吃食。寻的是一种简单,一种和自然相辅相生。就在于馕。不变的食物。不变的配料。只是吃馕的人变了。老的换新。新的又老。而惟有馕不见改变。和日月一起,轮回往复。

        馕——这个发音像云雀翅膀般高亢明亮。在馕的暗示下,让我们来吃这种食物。这种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麦子的香味的圆形薄饼。它携带着大地的温暖——因为它是紧紧地贴在拱形的馕坑壁上烤制出来的。它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是那种食物与泥土共同混合而成的奇特美味。馕——一下子就伸出了一把钩子,让饥饿的胃疯狂起来。

        馕——几乎是一种诗性生活状态的具体显现。馕的成分是简单的,是被千锤百炼后简化出的几个不可缺少的元素;而烤制馕的工具亦是粮食的母亲——泥土烤制而成;吃馕的人,内心中知道如何自觉地抵抗诱惑——那些含着防腐剂、添加剂的食品无论包装多么精美、色彩多么华丽,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具有火眼金睛,知道去伪存真后的食品应是简单一些。

        我已如此习惯。在馕的注视下,我的生活变得古朴素净。并日渐体味到,一种食物就是一种心情。或者,一种拒绝。在我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食物,是馕。那简单的一块面饼里,更多的是打馕人的手纹。是一件手工艺品。是一件阅尽人间百态后,平淡素雅的脸。

        是的。我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轰隆隆的机器打开了一条流水线,人的手在按下电钮后会引发剧变,穿梭的行人将惊恐与茫然写在放大的瞳孔中,灯箱广告在与黑夜争夺地盘时仍不忘夸张地嚎叫……是的。人越来越受到来自物的挤压与贬损。在太古之初,令人类不安与惊恐的是大风、暴雨、寒冷与野兽,是冰雹与海啸。而现在,人们更多的是恐惧钱。恐惧有钱的富人。恐惧有钱的富国。恐惧自己没钱。恐惧自己钱太多。

        内心如此惶惑——整条街的人都在吃龙虾。吃三文鱼。吃鲍鱼鸭掌。吃木瓜鱼翅。还有人要吃穿山甲或者猴脑。这样肆虐地吃。吃。吃。

        我依然能看到馕的简陋。在新疆,在任何一个小县城的角落,任何一个维吾尔族人家的院门外,馕坑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它和它的主人无言地默契地站立着。周边,是更强大的水泥森林。馕坑,灰头土脸的馕坑,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这个西装革履的城市中,总是拥挤着一些打工者、残疾人、拣垃圾的人、乞丐和贫民。他们和富人达成了奇异的妥协,各自恪守着那一块领地,互不侵犯。

        在新疆南部的英吉沙县,以匠人精制的手工匕首“英吉沙小刀”而出名。几年前,当我以一个穿行者的身份走过这座小城时,发现这里的人格外喜欢吃馕。但却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盘子大小的馕,而是巨大的,仿佛如一个盆子大小的馕。面积大,却异常薄!馕散发出香味。举起来,对着阳光,可以透过馕的中心部位看到对面街市的隐约轮廓。这样大。这样薄。这样香。一个,售价5角。我一个人,可以吃三顿。

        我在南疆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吃馕。我坐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穿行过沙漠公路,又来到一座有条孔雀河的绿洲。我干燥得像一块盐碱地,又热烈得像一座火焰山。但我是幸福的——没有一天,我不吃馕。馕的热量足够让我再远行至下一个乡镇。英吉沙。莎车。库车。喀什。和田。民丰。于阗。墨玉……哪一个地方,都有馕。有馕,就有爱馕的人。就有心怀素朴的人群啊。

        走进那些榆树下的人家,个个慈眉善目。虽话语不通,却微笑依旧。他们招手,希望你进门做客。他们的院落里种满了葡萄树,无花果树。树荫下的摇篮里,躺着睫毛翻飞的婴孩。他才三个月,刚刚学会微笑,能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围坐在地毯上,待我如上宾。一捧清泉水,一筐小白杏,一盘无花果,就着一块馕。人间天堂,不过如此啊。

        那些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孩子们发奋苦读,考上了新疆大学。临行之时,父母总要打一袋馕让他背上。放在宿舍通风的地方,每天拿出一个,掰开来泡水吃。一袋馕,真的能吃上一个学期。这些孩子,个个都是翻译天才。懂汉语、英语、俄语。衣衫破旧,但目光炯炯。送客人走时,手掌抚在心脏的地方,鞠躬。高贵得像个天使。这些吃馕长大的孩子啊,走到哪里都带着馕味。

        馕——浓缩的粮食精华。像这些孩子一样,保持着一种简单而傲然的姿态。他们是有信仰的。他们说,我们要对得起吃到嘴里的馕。看到馕,就看到了家乡,看到了父母,看到了生命的力量。馕——我们的朋友。在它的注视下,总有一个声音说,再简单些,再努力些。

        后来,啊,后来,我在乌鲁木齐的大饭店里吃过馕:已精心地加上了酥油,体积也变得像拳头那么大——是更文明的样子。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那些客人,说喜欢新疆。住在高级酒店里,吃着这些民族特色的小吃,以为看到了新疆的全貌。我笑啊笑。这哪里是馕,这是别人想象中的馕,而不是新疆人的馕。那味,怎么吃,都不香。过于修饰、过于小气。是冒牌货。

        一位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上的司机,从不轻易说馕。那一次,夏天,他被他的汽车耍了。仅一个微小配件的损坏,就让轰隆隆作响的大机器瘫痪了。怎么发动都不着。怎么修理都不行。一天过去了,又一天来到了。他在黑夜的星空下钻出了驾驶室。他恨得直踹身旁这熟悉的“座骑”。他想,如若这是匹马,或者骆驼——是不会这样罢工的。它们是活物,知道主人的苦心与不易。

        他饿极了。趴在了道路旁。他想到了家人。想到了童年。想到了他那才三个月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大戈壁上,有狼,有豹。他已经没有体力和它们抗争了。就在他要放弃生之希望时,他看到一块扣在地上的西瓜皮——那是另一个司机在旅途中吃完瓜后这样放置的——为了让瓜的表面朝上,而那皮下的水分不易散发——在瓜皮的下面,有一块馕。

        馕——一种食物。馕——由水、盐、面粉混合而成,揉成饼状,贴在土质炉坑的壁上,烘烤而成。就是靠着这块馕,他等到了第二辆长途卡车。“只有我们新疆人哦,”他泪光闪动——“才知道馕的重要。关键时候,它能救命呀!”

        来到新疆,一定要吃一块馕。吃最简单的食物。过最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新疆,才这样独具魅力。他们的生活不是没有缺陷。而惟一不同的是,他们拥有灵魂中那纯粹而坚定的一簇火焰。一间屋。一张床。一块馕。如果还有什么,就是屋后的溪水,可以泡馕。

        (丁燕 “70后”作家。出生于新疆哈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后就读于新疆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从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著有诗集《午夜葡萄园》、散文集《工厂女孩》、《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路》等。现为广东东莞文学艺术院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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