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友人邀访咸宁。
我从未去过咸宁,但知道那是“桂花之乡”。桂树,在一些旧式的庭院中见过,每次所见,一两株而已。赶上中秋时节,一般是在晚上,意外地,会有丝丝缕缕的幽香飘来。似乎总会有人惊叫一声:“桂花!桂花开了!”然而,要找到那繁茂的枝叶中躲藏的桂花,总要费些周折。古人说,“何处桂花发,秋风昨夜香”。真是把这种飘飘渺渺若隐若现的感觉写出来了。而桂花之乡的桂树,一定是满山遍野,如云如海,香气弥漫时,将是何等壮景?越想,便越是跃跃欲试。不过,节令不合,现在去,应离满城幽香的日子还远着呢。
友人说,留一个最大的遗憾给你,也留一个最大的念想给你。别埋怨我没有告知。不过,咸宁可看的地方还多着呢。
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先去两天,笑谈这叫“走马观景”。
咸宁,你不会怪罪我的简慢吧?
太向往咸宁的桂花了,似乎对别的,不管是什么“景”,都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
直至坐到了飞机上,我还在想,无桂花可赏,到咸宁干什么呢?
咸宁的桂花,的确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所在。在飞机上,闲看一本写咸宁桂花的书,作者引用一位清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证明屈原夫子“去故乡以就远”“遵江夏以流亡”的路线,是从咸宁、蒲圻(即今咸宁所辖赤壁市)走过的。作者以“桂旗”“桂舟”等词语已在《楚辞》中出现,说明桂树桂花已经走进屈夫子寄寓人格的“香草嘉木”的行列。作者由此激情洋溢地说,焉知屈原看到并吟咏的,不是我们咸宁禅台山那些野生的铁桂……
我欣赏这带有几分牵强的自豪。
在武汉下了飞机,一路向南,临近咸宁,就看得见郁郁葱葱的桂树了。主人告诉我,咸宁桂树的繁茂,拜大自然所赐,得力于得天独厚的气候与土壤,也拜一代一代农人的劳作,使其由野生而扦插,由山林而庭院,自明代开始,就有了自觉的栽植活动。历经600余载,咸宁的桂树已发展到300多万株,无论栽植规模、鲜花产量、桂花品质、开发加工,都创下了“全国之最”。花期到来时,金粟缀花繁,满城处处香。主人说:“我们咸宁,不光有满城桂花,还有满城的温泉,这样一座城市,叫‘香城泉都’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吧!”
叫“香城泉都”当然当之无愧,但我总觉得仍不足以呈现我心目中桂花之城的意境。我所猜想,咸宁的别称,似乎应该在似与不似之间,既写实,又传神,既见风貌,又现魂魄。李清照那首《鹧鸪天》说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可见古人眼底桂花之魅力,不仅只是香,还有“情疏迹远”的洒脱,素面朝天的纯朴。所谓“花中第一流”,赞的是格调,是品位,也是人生与艺术的哲学。便想,桂花魂魄,承载了多少代文人雅士精神雨露的滋养呢?“香城”也好,“泉都”也好,虽振聋发聩,确也稍嫌浅白,至少,满足不了我的期待呢。
然而,我又质疑自己,你是不是过于拘泥于古人的诗意,以致按图索骥地苛求?古人对桂花的推重,更多是人格理想的寄托和志节品位的期许,而对老百姓来说,“香城”,岂不是更坦率更素朴的感受?
“您要是赶上了花期,真应该到林子里看看桂花雨呢。”
“什么是桂花雨?”
“我们咸宁的桂花多。采花,不剪,也不掐,用竹竿打。采花的日子,最好有蒙蒙细雨,薄薄晨雾,晨曦未开时,花农们就悄然来到了。有举着长短竹竿敲树的,也有一人兜着桂花篷子的一个角儿,在树下接的。花农的老规矩是,打花时,谁也不敢出声——怕惊着花仙呀!其实,我觉得这寂静,就是为了专心致志地打花营造氛围,是怕浮躁喧闹中毁了桂树。那时候,林子里只听得见竹竿清脆的敲击声,桂花一片片簌簌地飘落,香风袅袅,阵阵袭来,花农们欢欣鼓舞地看着含莹带露的桂花,一层一层落在桂花篷里,整片树林好像都在虔敬地接受花仙的恩赐,那种感恩祈福的气氛,真的好迷人啊!……”
旁人插话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桂雨缤纷’呀!”
是的,桂花的魂魄固然因文人雅士的点染而凸显,这“桂雨缤纷”的喜悦,又何尝不令人心驰神往?
……
来时的遗憾,竟因为这一路的谈话,渐渐地化解了。
何况,到了咸宁,正如朋友所说,我感受了意想不到的精彩,留下了铭心刻骨的感动。
来到咸宁,最先感到的,是它的从容。没有步履匆匆的奔忙,没有车履喧嚣的混乱。或许正因为这从容,它的建设大气而素朴。没有夸富斗豪的角逐,也没有危言耸听的炫耀。站到咸宁街头,一下子就被它开阔辽远的天际线所迷醉。我想起自幼居住的那座城市,也曾有过美丽的天际线啊。即使身处街市,晨迎朝霞,暮送夕阳,西山晴雪,卢沟晓月,总有一种被天地所宠爱的安逸。而后就是渐渐麻木于高楼屏障的囚禁和熙熙攘攘中的奔走。直到今天,走进咸宁,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什么——天际线,久违的天际线,它使我想起失去的母爱,以致心头竟掠过一丝委屈的酸楚。咸宁啊,好好珍爱你的天际线,你的淦河,你的空气,你的桂花,珍惜,将是你万世咸宁之基呀。
咸宁人是懂得珍惜的。他们不仅珍惜自己生存的环境,也深藏历史的厚重,积蓄传统的力量。我很早就读过崇阳一位陈铁匠创作的民间叙事长诗《双合莲》和《钟九闹漕》。我惊诧一个铁匠在锤与砧的叮当声中,居然唱出了这长逾千行的诗章,而且还乐此不疲,唱完一部,又唱一部。更惊叹凭着口口相传和手抄的唱本,它居然从清末传到了今天。到了咸宁我才知道,两首民间叙事长诗,只是崇阳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崇阳,是被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主人深谙我的兴趣所在,特别为我安排了几段崇阳提琴戏的欣赏,有幸请来提琴戏的传承人、84岁高龄的甘伯炼先生和弟子们登台演唱。主人说,在崇阳,提琴戏至今是活跃于民间的剧种,多达80多个业余剧团,每年高达3000场的演出,显示着民间艺术的活力。
“家家有电视看,难道还有人看民间剧团的演出吗?”
“这和一家人躲在家里看电视是不一样的。婚丧嫁娶,盛大节庆,都要请提琴剧团唱戏的。有地处偏远的人家,还带着干粮,走很远的路,住到亲戚家,一看就看几天哩!”
个中似乎深藏着民间文化保护和发展的密码,文化学者、民俗学者、社会学者,真应该沉潜其中,发现真知和奥秘。
我为我的“飞去来”愈觉惭愧。
离开咸宁的前一天下午,我坐在“羊楼洞”茶庄的茶案前,观赏洞茶红亮的汤色,品呷来自岁月的醇厚与芳香。此时我的心中又掠过一次遗憾。近在咫尺的羊楼洞古镇,那里应该有清冷衰败的老屋、石板路上的车辙,悠远的道路通往天际,也将带走思古之幽情。然而,现在就和咸宁的桂花一样,又一次和我擦肩而过。不过,它莫不是也和桂花一样,成为了咸宁留给我的期待?
忽然想起,冰心先生、萧乾先生健在时,曾听他们提到过咸宁。
那是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咸宁的向阳湖,曾是文化部“五七干校”之所在。
这一次匆匆地飞去来,无意间竟以一个文学晚辈的身份,接续了文学和咸宁的缘分。
“荷声策策秋来后,桂影团团月上时”,会再去。
当然,不是秋,也想去。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