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飘动,繁星萤虫般纷飞。钉在苍山逶迤脊梁的深蓝色夜空,仿佛一幅刚从白族姑娘嫁箱里抽出的扎染布。
白帆片片,浪花蝴蝶般起落。铺在晴阳明灿光照下的蔚蓝洱海,仿佛一幅在清碧溪里漂干净后晾晒的扎染布。
来到大理,总觉得眼前有一幅扎染布在飘忽摆动。
开满蚕豆花和油菜花的大理坝子是一幅扎染布。三坊一照壁宅院错落有致的白族村寨是一幅扎染布。苍山雪落进了扎染布,洱海月照进了扎染布。龙女花开满了扎染布。下关风吹进了扎染布。
但来到这一带最大的白族聚居村落周城,在一个花木掩映的小院里,我看见一个白族姑娘坐在草墩上,眼睛微微眯缝着,拇指和食指拈着的一根针,在怀里的一匹生白布上灵巧地走动穿梭。
她的手背被风霜舔得皴裂了,十指依然纤纤,指甲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她的手腕镀上紫外线的黑亮了,却仍有一只银手镯在那里亮晃晃地轻轻滑动。像在春天里摘一朵杜鹃投进远去的万花溪以祈愿幸福,像在晚风中让万缕绮思潜入低声哼唱的山歌以抒发情怀,那块略显粗糙的布,在她浑圆手臂扬起的节奏里,被缝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谜语。
此刻,一幅现实生活中的扎染布正在它的生成过程中。
捆疙瘩,扎疙瘩。撮皱、折叠、翻卷、挤揪,然后一针一针地缝合或缠扎,让布料上串满疙瘩花。
蝴蝶泉边的这个村庄,在它的树荫下、院墙边,有几多青春少女、半老媳妇、白发老太在捆扎疙瘩花。童年或许不乏苦涩,爱情或许有些曲折,儿女日益长大长高的需求,爸妈一天比一天昏花的凝望,还有多少生活的欣悦和来日的梦想……心中有多少念想,手下就有多少疙瘩。从上辈那里学来的针法,用自己的聪慧创新的技巧,使那些疙瘩花都有数不清的绽放姿态,而所有的盛开,都不约而同地清亮明丽,美不胜收,都会在通达四海的流通中成为对辛劳的答谢。
对疙瘩花染色,用的是野生于苍山之麓的板蓝根。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可长到半人高,开粉色小花。村里人近年也开始在山上人工种植,每年三四月间收割,用水泡出它茎秆枝叶里的蓝,注到木制的大染缸里,掺上石灰或碱,即可使用。与化学染料相比,它色泽自然,褪变缓慢,能驱避蚂蚁虫子上身,还对皮肤有一定的消炎清凉作用。
染。仿佛蓝莹莹的天空被装进了染缸,仿佛蓝莹莹的洱海被装进了染缸,把缀满一疙瘩一疙瘩秘密的布也放进去。摆一摆,蓝天漫上了白布,抖一抖,蓝色波浪拍打着道道秘密。臂膀被蓝天裹住了,掌心被蓝色涛音注满。一颗颗心,也在蓝色的希望里怦然跳动,笑逐颜开……
浸透了,泡够了,捞出来晾干;再浸,再泡,反反复复。泡一次,色彩就深了一层。而缝了线的疙瘩,染料浸不进,保留了白布的本色。
由于针脚不一,着色也不一,拆开后,蓝色会呈现过渡性渐变,出现以“白”为中心的多层次晕纹、冰裂纹,形成绝不雷同的绝版花色。
在拆开一朵朵隐藏在蓝色里的谜语后,姑娘们就开始漂洗她们的谜底。洗去浮泛,显现清幽;冲走迷蒙,留下光鲜。在溪水的清澈里,幅幅蓝天摆动飘摇,有凤傍牡丹、竹映初月,有素洁梅花初绽,只只小蜜蜂快乐地扇动翅膀……
追溯起来,扎染之法初现于东汉,后在大理地区得以一脉相传。无论在唐代《南诏中兴国史画卷》还是宋代《大理国画卷》里,我们都能从其中的王公贵胄、妃子宫娥的衣着服饰上看到扎染美丽的踪迹。千百年来,扎染走向了民间,渐渐演变为一门独具风情的白族手工印染技艺。
走进大理古城的扎染一条街,蓝色火焰跳荡,扎染布制品铺天盖地。有对襟衣、马甲、旗袍,有长裙短裙喇叭裙连衣裙,有披巾头帕门帘窗帘,有各式帽子和各种手袋提包……那色彩,虽只是一片湛蓝中间有纯白,却因千变万化的映衬而有让人目不暇接的丰富。那种有熨帖感的素雅,那种典丽而亲切的情致,给人不可抗拒的购买诱惑。
那天,我陪同几位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去扎染街游逛。一声惊呼后,友人们拔腿就冲进了一家家嘀里嘟噜挂满了扎染制品的店铺,消失在一片片蓝色丛林里。在一片笑声中,我接过朋友们买的一件件扎染制品,帮他们拎着、拿着、挎着、扛着。站成了一棵扎染树,枝虬干屈,开满蓝色白色的花。是的,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幅扎染布。当然,收叠起来,我没有扎染布的淡定和耐人寻味的温静,摊展开去,我没有扎染布的宽阔和悦人眼目的丰赡;我也不能像扎染布一样能给人温暖或者潇洒婀娜,但我相信自己的生命中是有着一片湛蓝的,自己的灵魂里是有着几朵纯白的。当这一朵朵纯白绽放在那一片湛蓝里,就是我对故乡和远方朋友的深情祝福。
原因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