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白鹿原,漫山遍野的红樱桃熟了。
陈忠实蹲在白鹿原上。身前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大筐小篮叫卖樱桃的庄户人;大车小车停得横七竖八采购樱桃的商贩;扶老携幼来乡村观光的城里客,夹杂其中的是一堆堆的泡馍摊,上面搭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布。陈忠实蹲在黄土的坡沿上,我稍一转身就找不着他了。
我之此来,怀了朝圣的心情。
西安是圣城。汉唐气象弥漫在庞然连绵的楼群,阅读路牌就像阅读史书。
白鹿原是圣地。到了白鹿原才知道,“原”就是没有石头的山峦,就是俯瞰平野的高台。远古的某一天,有位君王见白鹿跃于原上,名此地“白鹿原”。之后,有位将军统兵扎寨,是为“狄寨原”。而今,因为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白鹿原回归了最早的名字。整个关中是亘古不断的文化堆积,这堆积一直活着,孕育着新的烂漫生命。新的白鹿原,就是这新的烂漫生命。
陈忠实是圣者。农民的儿子,从小割草拾柴。穿着没有后跟的烂布鞋投考中学,三十里沙石路把脚板磨得血肉模糊。每周日从家里背一周的馍步行去上五十里外的中学。馍夏天长毛,冬天结冰。高中毕业回乡,像祖辈一样刨土挖地,同时热望成就文学。把墨水瓶改装成煤油灯,熬干了灯油即上炕睡觉。冬天笔尖冻成冰碴,夏天的蚊虫令人窒息。几十年过去,所著颇丰,但没有一部让自己满意。将临五十岁,“清晰地听到了生命的警钟”。处于创作思想成熟并且极为活跃的高峰时期的作家心里,“一个重大的命题由开始产生到日趋激烈日趋深入”,那便是“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思考”。
当时的文坛,“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已经成为陕西作协主要负责人的陈忠实静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带上他认为必需的哲学、文学书籍,以及他这之前收集整理的史料,静静地回到已经完全破败的祖居老屋。
新年的艳阳把阴坡上的积雪悄悄融化,强烈的创作欲望既使人心潮澎湃,又使人沉心静气。当陈忠实在草拟本上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整个心便没入父辈爷辈老老老爷辈生活过的这座古原的沉重的历史烟云。
这是1988年4月1日。陈忠实负了写出民族秘史的沉重使命,开始穿越一条幽深漫长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时空隧道。
三十年后重新蜗居老屋,避开了现代文明和城市喧嚣,连电视信号也因为高耸而陡峭的白鹿原的阻挡而无法接收。最近的汽车站离这个孤单的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还有七八里土路,一旦下雨下雪,就几乎出不了门。陈忠实重新呼吸的是左邻右舍弥漫到屋院的柴烟,出门便是世居的族人和乡邻的面孔,听他们抱怨天旱了雨涝了年成如何之类。
除了思想,他完全绝对地封闭了自己:不再接受采访;不再关注对以往作品的评论;不参加应酬性的活动。从1988年春到1991年深冬,他全部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是孤清。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每天趴在一张小圆桌上,“连着喝掉一热水瓶酽茶,抽掉两包以上雪茄,渐渐进入了半个世纪前的生活氛围”。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小娥、黑娃……形形色色的人们从黑暗的纵深,一个个被召唤到他的面前,进入他的笔端。唯一的消遣是河边散步,院里弄果木,夏夜爬山坡,用手电筒在刺丛中捉蚂蚱;而冬天,则放一把野火烧荒:
“我在无边的孤清中走出屋院,走出沉寂的村庄走向原坡。清冷的月光把柔媚洒遍沟坡,被风雨剥蚀冲刷形成的奇形怪状的沟壑峁梁的丑陋被月光抹平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一条陡坡下,枯死风干的茅草诱发起我的童趣。我点燃了茅草,由起初的两三点火苗哧溜哧溜向周围蔓延、眨眼就卷起半人高的火焰,迅疾地朝坡上席卷过去,同时又朝着东西两边蔓延;火势骤然腾空而起,翻跃着好高的烈焰;时而骤然降跌下来,柔弱的火苗舔着地皮艰难地流窜……遇到茅草尤其厚实的地段,火焰竟然呼啸起来,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爆响……我在沟底坐下来,重新点燃一支烟。火焰照亮了沟坡上孤零零的一株榆树,夜栖的树杈里的什么鸟儿惊慌失措地拍响着翅膀飞逃了。山风把呛人的烟团卷过来,混合着黄蒿、薄荷和野艾燃烧的气味,苦涩中又透出清香。我沉醉在这北方冬夜的山野里了。纷繁的世界和纷繁的文坛似乎远不可及,得意及失意,激昂与颓废,新旗与旧帜,红脸与白脸,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昨天的故事而沉寂为化石了。”
整整四年,陈忠实领着《白鹿原》上的三代人,穿行了古原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让他们带着各自的生的欢乐和死的悲凉,进入最后的归宿。
一切都像庄稼从黄土里长出来一样自然。《白鹿原》以其对民族命运和文化心理的空前描写和深刻的揭示,登上了当代文学的巅峰。对它的成就和影响,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漠视和否认。
而陈忠实,像野火一样呼啸着,燃烧了自己。像古往今来所有的殉道者一样,向文学奉献了自己。
而今的白鹿原,丰腴肥硕,草树葱茏,早不是当年的贫瘠荒凉;而今的陈忠实,形销骨立,瘦削苍黑,早不是当年的强健明亮。
陈忠实蹲在白鹿原上。身前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个乡邻发现了他,送上满筐的樱桃。陈忠实抽够了雪茄,站起来,给我们指点他的家园。
莽莽苍苍的白鹿原北坡,遥远的对面,是骊山,骊山那一面,埋着中国的始皇帝。原与山之间,由东向西倒流的灞河,从秦岭逶迤而来,在迷茫的云烟中闪闪烁烁,到白鹿原西坡,跟那儿的浐河一起注入渭河。陈忠实祖居的老屋,就在我们站立的坡沿下面,白鹿原是靠背,灞河流过门前。
陈忠实说,灞河最早叫滋水,有位君王想要成就霸业,把它改作了霸河,后人觉得过于张扬,给“霸”加了三点水。在《白鹿原》里,陈忠实把浐河写作了“润水”,以与灞河最早的称谓“滋水”对应。他的愿望是“滋润”,滋润文学的想象。而文学滋润的,是民族的心灵。
正午,起风了。白鹿原上绿浪翻滚。白鹿原繁荣过:“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初唐·长孙无忌)白鹿原衰败过:“丘坟与城阙,草树共尘埃。”(晚唐·赵嘏)但白鹿原上的风,跟千百年前一样。古人未坐今时风,今风曾经吹古人。
那位把滋水改作霸河的君王是谁,陈忠实说了,我没有听清,即便听清了也记不住。但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我会永远记住。
所有的帝王都会连同他们的霸业消亡,唯文明的薪火永恒。
就像白鹿原上风。
(作者为新时期文学代表性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