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胡乔木同志相识于1974年,后来一直保持着来往。乔木同志年长我24岁,我视他为自己的师长,他的博学、睿智、谦逊、简朴、平易近人,以及他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令我十分敬佩。在乔木同志离开我们的这些年里,我常常回忆起和他交往的点点滴滴。
乔木邀我谈话
“9·13事件”后,小平同志复出工作,大搞整顿。小平让乔木同志主持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工作,并要他了解思想界、文化界的情况,于是乔木同志想找一些同志谈话。
肖卓能同志是我多年的朋友,“文革”中我们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都对“文革”和“四人帮”有看法,互相了解。卓能和乔木同志之子胡石英是中学同学,所以当石英向卓能提起乔木同志要找人谈话的事情时,卓能便介绍了我的情况,促成了乔木同志与我的谈话。
1974年秋的一天,我来到乔木同志位于南长街的家中,当时石英、卓能也在。谈话开门见山,乔木同志希望我谈谈对当前文化界和文化工作的看法。乔木同志的慈祥和蔼,使我很快放松下来,把一些自己认为不正常的现象和盘托出,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中央文革小组用人不是任人唯贤,而是任人唯亲;不是贯彻党的干部政策,而是拉帮结派。我以音乐界为例:对发展中国革命音乐事业作出过重要贡献的吕骥、贺绿汀、赵沨、马可等同志不用,而让于会泳这样的人来领导音乐界是极不恰当的,建议请吕骥、贺绿汀等老同志出来主持音乐界的工作。二是我认为中央文革小组没有执行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特别是不执行“双百方针”。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只有8个样板戏,所有样板团演出的节目单都只写“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而删掉了“百花齐放”;乐坛上只有几首“高、尖、硬、响”的歌曲,大量的文艺作品和文艺人才都被排斥了,这是极不正常的。
我当时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艺工作者,对文化界的更多情况了解不完全,所以也谈不出更多内容。但乔木同志始终静静地听,偶尔问上一句。我谈完之后,乔木同志并不马上表态,而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深情地说:“小平同志已经出来工作,各方面正在搞整顿,要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不会支持那些错误的东西,也不会支持那些搞错误做法的人,否则还叫党中央,还叫毛主席吗?”说到这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此后不久,石英打来电话说,乔木同志希望看到与我谈话有关的文字信息。于是,在总政宣传部传达“全国无标题音乐座谈会”精神之后,我将于会泳等人的讲话稿和样板团的一些节目单,一并交给了石英。
难忘师友情
粉碎“四人帮”之初,乔木同志在家赋闲,我经常去看望他,尤其在经历了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风波之后,我们之间更亲近更信任了。记得有一次他想听中央乐团的交响乐《沙家浜》,我就去乐团找到李德伦同志要来5张票,然后大家一起乘公共汽车去首都体育馆听音乐会。
1977年春,我在为叶剑英同志《八十书怀》诗谱曲的过程中,打电话想请乔木同志对这首诗进行讲解,他欣然同意并约定了时间。我骑车到他家时迟到了10分钟,他显然已等我多时,茶几上摆放着《叶剑英诗集》和刊有《八十书怀》的《中国青年》杂志。我表示歉意,他只是笑笑,便轻声慢语地为我讲解起来。这堂课足足上了一个多小时,也使我对这首诗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后来,歌曲《八十书怀》得到了叶帅的好评,多次被用在反映叶帅的电影、电视片中。这首歌的成功显然是与乔木同志的帮助分不开的。
1977年冬,我和乔木同志说,想找一首周恩来同志的诗词谱曲。他告诉我,革命历史博物馆正在筹办“周恩来生平”事迹展,里面就有周恩来的诗词,他还让儿媳给我找来两张“内部入场券”。我就是从这个展览中抄下了周恩来19岁时写的《大江歌罢掉头东》,为之谱曲,并得以传唱的。
1979年国庆,他特意请我们全家到他家过节。记得那天他刚刚作完对叶剑英同志在新中国建立30周年庆祝大会上讲话的最后校改。送走了稿子,我们一起吃午饭,饭后一同游览香山,他还在双清别墅前兴致很高地给我们讲述关于这里的历史往事。
1983年,理论界发生过一场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争论,这不仅在中国的思想文化界引起震动,在港澳台和国际上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特别是一些敌对势力借此大做文章,说中国的社会主义搞不下去了,异化了、变质了等等。我当时感到震惊,思想上也存在疑问,尤其读了乔木同志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长篇文章,很想当面向他请教。后来,他告诉我:“这样的提法,不利于我们国家的四化建设和社会的稳定发展……这与马克思早期对异化的说法是不一样的,离开社会主义谈人道主义是不适当的。马克思主义成熟的标志,首先就在于它不再讲抽象的孤立的人,解决人的问题不能离开历史。我们讲人道主义也要联系到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这次谈话使我很受启发:作为一位人民艺术家,一定要坚持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通过和乔木同志的接触,我发现他生活简朴,总是身着一身布料中山装、脚踩布鞋、戴一只黑尼龙表带的上海牌旧手表,不吸烟、不喝酒。他的写字台上总是堆满各种简报、文件,“本室图书,未经本人许可不得拿走”的“告示”则让人看到他对书的嗜好,这也使我对他的一句“我是为我的理想而奋斗的”理解得更加深刻。
我们合作的三首歌曲
1978年共青团第十次代表大会召开前夕,团中央宣传部组织征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活动,我受邀参加了这次活动。在队歌应征的歌词中,有乔木同志的《少年先锋之歌》:
我们是少年,我们是少年,
祖国的未来,担负在我们的双肩,
革命的理想等待着我们去实现。
要消灭压迫消灭剥削,
到处点燃真理的火焰;
要消灭贫困消灭落后,
到处建设幸福的花园。
学习学习,好好学习!
早晨的太阳多么鲜艳!
……
我征求了乔木同志的意见后为这首歌词谱曲。后来,征歌办公室负责人告诉我,这首《少年先锋之歌》得票率很高,但是有一种意见认为还是用《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为好。我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寄明同志作曲,早在孩子们中流传,是一首很好的作品,不必再搞新队歌了,只可惜乔木同志这首词了。那位负责人说,如果最后这么决定了,他们将向乔木同志作出解释并表示感谢。这个决定后来也得到乔木同志的赞赏。
1982年春节,我去看望乔木同志,他笑着对我说:“庚辰同志,这是我最近写的6首诗,请你提提意见。”还没等我说话,石英就在一旁说:“老傅,给谱个曲子吧。”在场的人也表示支持,乔木同志笑而不语。我很认真地说:“我先学习学习再说。”其中一首《希望》将我吸引,我一边看一边念,当念到“心和心相连,敲起了腰鼓,烧起了篝火,跳起了圈舞”时,石英开玩笑地说:“爸,你还打腰鼓哪,人家现在都跳‘迪斯科’了。”乔木同志也笑着说:“战争年代,我们在行军休息时靠篝火取暖,大家就常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打腰鼓,充满了同志的友爱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打腰鼓永远是我心中抹不掉的舞蹈形象。”我们听了都很受感染,这也使我坚定了为这首诗谱曲的信心。
贞洁的月亮,吸引着海洋。热烈的希望,吸引着心房。月下了又上,潮消了又涨。我的心一样,收缩又舒张。
啊,我的生命,它多么仓促。搏动的心脏,着魔地忙碌。心和心相连,敲起了腰鼓。烧起了篝火,跳起了圈舞。
波浪在奔跃,海没有倦时。生命在代谢,舞没有断时。纵然海知道,天会有暗时。希望告诉心,云必有散时。
这首《希望》表现了一位革命者对崇高理想和信仰的热烈追求和忠贞不渝,诗人把理想和信仰比喻为“贞洁的月亮”,把革命者比喻为奔腾不息的“海洋”。“月亮”与“海洋”是那样紧紧地相依相吸、相伴相随:“月亮”强烈地吸引着“海洋”,“海洋”在“月亮”的吸引下奔腾不息。“波浪在奔跃,海没有倦时,生命在代谢,舞没有断时”,比喻革命的事业有如大海的波浪在不停地流动,而革命者的奋斗也像大海一样不停地奔腾。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生与死的自然规律是无法改变的,但革命事业不会中断,总有革命者前仆后继胜利前进。诗的后8句气势磅礴,因此我采用了3/4和4/4交织的节拍,长时值,宽节奏,音调雄浑,表现出勇往直前的豪放与力量,这也是我多次请乔木同志作讲解中得到的感悟。
《希望》的曲子谱好后,我请马洪海试唱,由张慧琴钢琴伴奏,用一个单声道的小录音机录制下来。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骑自行车来到乔木家给他试听。他听的时候神情专注,但是录音带总是夹杂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于是我说:“乔木同志,我来唱吧。”当唱到“贞洁的月亮,吸引着海洋”时,我看到乔木的泪水夺眶而出,全曲唱罢,他一下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1991年,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之际,我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叶剑英、陈毅、胡乔木、张爱萍、傅钟8位革命家的部分诗词进行谱曲,制作了一个专辑,其中就收录了《希望》这首歌。在专辑的首发式那天,乔木同志派石英赶到人民大会堂代表他致贺。之后在建军80周年、建国60周年、建党90周年的纪念日,以及由中国文联、解放军总政宣传部、中国音协等单位举办的《傅庚辰作品音乐会》中,《希望》都是必唱曲目,也成为许多歌唱家的演唱曲目,还被中央音乐学院编入教材。
此后不久,我接到了乔木同志的秘书徐永军的来信,讲了关于为扬州中学写校歌的事。1990年,乔木同志为母校扬州中学题了6句话,学校本来想请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吕骥同志为题词谱曲,作为校歌。吕骥同志因正忙于《乐记》的最后校订出版,推荐我谱曲。我考虑后表示,仅用这6句题词作校歌太简单了。几天后,徐秘书就转来了乔木同志的8句歌词。我很快将其谱成曲,由独唱演员陈小涛演唱,张慧琴钢琴伴奏。没想到,小样才送到乔木同志处几天,徐秘书就又送来乔木同志新创作的歌词:
扬州中学,你扬州的骄傲,你中学的明珠。在你的怀抱中生长,怎能把你辜负。
啊,为河山要画出新图,但一切我们还生疏。啊,学习学习再学习,进步进步再进步。
扬州中学,我亲爱的母校,我生命的摇篮。六年似水的光阴,多么值得眷恋。愿你美妙的青春永远驻守校园,愿你放射的光辉永远照耀人间。
乔木同志的再三修改使我意识到,他确实把母校视为“生命的摇篮”,他召唤学子们,要以一生的奋斗实现人生的宏愿!于是,我注意从弱拍开头,以加重抒情的风格,前几小节采用3/4拍子,使人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中部3/4,4/4,2/4三种节拍交织,后部改为2/4拍子的进行曲式,表达出一种决心和力量,表达出词作者的万千感慨。
曲子谱好,正准备请乔木同志再审时,徐秘书说乔木同志已住进医院,我立即赶到医院看望。
乔木同志正躺在病床上,我附身上前对他说:“《扬州中学校歌》已经写出来了,但不知能不能表达歌词的意思,我小声唱给您听。”他笑着点了点头。当我凝神轻声地唱出“扬州中学,我亲爱的母校,我生命的摇篮”时,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也哽咽得几乎唱不下去。面对这位处于癌症晚期的长者,我用心地唱完了这首歌。这时,他似乎从往事的回忆中醒了过来,拉了一下床上方的吊环,侧转过脸,缓慢地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时我也很激动,只说出了三个字:“不敢当。”接着他又说:“我一生没有写过爱情诗,最近写了一首,是送给谷羽(他的夫人)的,我已抄好了一份,和我的文集一并送给你吧。”文集上由谷羽同志题词,加盖了乔木同志的印章。
“乔木同志,我们建国都几十年了,正反面经验都已经有了许多,你在歌词中怎么还说‘但一切我们还生疏’,这是不是有些过了?”看到乔木同志有兴致,我就把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
乔木说:“虽然我们革命、建设几十年了,但实践证明,许多事物我们还不懂,不熟悉,还没认识,需要很好地学习。这样说并不过分。所以我在歌词的最后写了‘学习、学习、再学习,进步、进步、再进步’,就是这个意思。”他说话时的表情很平和,也很郑重,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既像是阐述一个哲学道理,又像是对我这个晚辈的谆谆教导和嘱咐,令我受益匪浅,我怀着感激而又沉重的心情向他道别。
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也是我与他相识18年后的永诀!
(作者为著名作曲家、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