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心洁见沉宝没来接站,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惆怅。
她索性上了路边的一辆捷达出租车:“去大凹地。”司机是一个满头卷毛的小伙子,对她笑了笑:“就你一个人?”
“就一个人。”太心洁也对卷毛笑了笑。
卷毛又笑了笑:“去大凹地还是拼车划算些,你一个人……”
“哦,别担心,车费我会照付的。”太心洁拒绝了卷毛的好意。
卷毛盯着太心洁看了片刻。太心洁觉得别扭,将脸转向了一边。卷毛启动马达,汽车缓缓驶出了车站。
大凹地是块优美的湿地,每年都有上万只黑颈鹤来越冬。鹤群飞舞,叫声委婉,将整个湿地装点得人间仙境一般。周围的老百姓常撒些玉米、土豆、麦子在湿地上,任由黑颈鹤自由地寻觅。时间一长,黑颈鹤似乎也懂得了人意,常常是人在前面走,鹤在后面寻,其乐融融。太心洁来过湿地多次,今天沉宝竟然没来接她,她有意在这里消磨一下时光,让沉宝也体味一下焦急中等待的滋味。
窗外的水草渐渐浓密起来,一两只黑颈鹤从水草中腾空而起,在车顶上盘旋后,又飞向了更远的草丛。水草丰盈,齐刷刷地漫过了车顶,碧蓝的天空映在静悠悠的湿地上,几乎将天地连成了一片。大约是地处湿地腹部的缘故,游人很少到这里来,黑颈鹤也显得出奇的大胆,竟然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车前掠过,翅膀几乎拍到了车窗的玻璃。太心洁兴奋地搓着双手,仔细地观察着从车前掠过的黑颈鹤。那羽毛是如此地柔顺,亮黑中带着淡淡的宝石蓝。鹤顶是那种在土黄的底子上透出的粉红、橙红、大红、深红交织在一起的红色。最漂亮的是那双有神的眼睛,圆圆的深蓝的眼圈中,镶着两颗红珍珠般的眼珠,安祥而又美丽,简直是天造的神灵。
太心洁正看得出神,一声凄厉的枪声划破天空,一只硕大的黑颈鹤歪歪倒倒地朝水草深处栽去。太心洁神经质般地回过头来:“怎么回事?”
“偷猎呗。”卷毛慢条斯理地回答。
“这可是国家珍稀保护动物,怎么可以偷猎!”太心洁对着卷毛吼了起来,好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偷猎者。
卷毛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政府是明令禁止捕杀黑颈鹤,可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啊。”
太心洁没做声,盯着前方隐隐晃动的水草,只见一个穿迷彩服的人从里面蹿出来,手里拎着编织袋,慌慌张张地骑上了一辆摩托车。太心洁低声对卷毛说:“追吧,既然碰到了,我们就不能放过他。”
卷毛皱了皱眉:“你我都不是执法人员,小县城人少地皮薄,说不定彼此都认识,我担心追上他会有麻烦。”
“残害黑颈鹤是犯罪行为,既然让我碰到了,就别再想轻易溜走!”太心洁的脸涨的通红。
卷毛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身影看着有些眼熟,就别追了吧!”
“追!”太心洁手一挥,做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弹跳着前行。太心洁被颠得前仰后翻。可仍然紧紧地盯着摩托上仓皇奔逃的迷彩服。“再快点,别让盗猎贼跑了!”太心洁拍着车门,恨不得汽车能飞起来。
卷毛紧踩油门,车颠簸着上下窜了起来,太心洁被重重地弹起,又被重重地摔到座位上。她头一歪,鼻子一下碰到了卷毛的肩上,酸得泪水直涌。卷毛一个急刹车,太心洁的头又被重重地碰了一下。“在这样的路面上,汽车根本就跑不过摩托。”卷毛尴尬地笑了笑,重新启动了车子。
迷彩服已渐渐消失在了水草丛中。追了半天,真是功亏一篑啊。太心洁心里很懊恼,情绪低落,让卷毛调转车头朝县城方向驶去。
卷毛不停地与太心洁搭讪,他说他们应该早就认识的,人生有时很戏剧,茫茫人海,偏偏又都凑到一起,演绎起新的故事。太心洁听着,心中升腾起反感。这冷冷清清的县城,见过几次的人多了去了,谁又真的就认识谁呢。太心洁不想多搭腔,索性闭目养起神来。
汽车停在了县城最好的四星级龙邦大酒店前。太心洁立马明白了卷毛的意思,串通一气招客拉客再宰客,惯用的伎俩。太心洁淡淡地对卷毛一笑:“我有住的地方。”
“哦,你不住这地方呀?我还以为……”
“我朋友家就在这县城里。”太心洁打断了卷毛的话。
“家里总没有宾馆好住。我整天在外跑,知道多数客人都喜欢住这儿。”卷毛无事找事的拿起块毛巾,不停地擦着仪表盘。
太心洁嫣然一笑。她感慨当下的世风,好像人与人生来就该相互算计。她打开钱夹,刷刷刷一连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卷毛:“师傅,今天让你受累了,不过还得请你送我到另一个地方去。”
卷毛没接钱,眼睛盯着车窗外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太心洁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师傅,麻烦你了。”
卷毛未接钱,冷冷地盯着太心洁:“我虽穷,但决不会碰死在钱眼里。我拉着你跑了大半天,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卷毛平静地说。
“我又不认识你,你能告诉我什么?”太心洁感到很疑惑。
“我说认识你,你又不愿承认,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刚刚偷猎的那个迷彩服,就是你的男朋友沉宝!我为你着想,让你在龙邦大酒店住一晚上,明早回去,屁事没有,你偏不住。”卷毛神情严肃地说。
“你胡说八道,诬陷好人。你现在就送我到沉宝家去。”太心洁被激怒了。
卷毛不再说话,启动汽车拉着太心洁转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漂亮的住宅小区门口。“凡事别太心急太认真了,我的手机号码尾数与我的车牌号相同,用得着时请联系。”卷毛从车窗甩出一句话。
太心洁进屋的时候,沉宝正在厨房里做事,油渍渍的一双手沾满了酱油、肉沫及粉面。
“今天实在太忙了,虽没去接你,心却跟着你在飞。”沉宝诗一般的话,让太心洁忘却了早上的不快。沉宝一把搂过太心洁,太心洁娇羞地朝沉宝打了一巴掌,红着脸说:“你这么用力,要把我生吞下去呀?”
沉宝本能地颤了一下,咧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太心洁以为沉宝是在逗她,嬉笑着又在沉宝臂上敲了几下,沉宝痛得直叫唤,殷红的鲜血从袖管里流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太心洁一脸惊恐。
沉宝脸色苍白,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一点小伤。”
太心洁见伤口仍在不断地往外渗血,连忙端着空盆想到厨房去找点温水,帮沉宝清洗。她一眼就看到了墙角沾满了泥泞的迷彩服。太心洁的心情不自禁地颤栗了一下。
太心洁努力平静了下情绪,缓缓地说:“沉宝,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偷猎者?”
“什么,你说什么?”沉宝后退一步,吃惊地望着她。
“今天早上,你是不是穿着迷彩服,骑着摩托,盗猎了一只黑颈鹤?”
“你,你胡说。”沉宝咆哮起来。
泪水从太心洁眼中涌了出来。她从地板上捡起一片黑色的羽毛:“你说这黑颈鹤的羽毛哪来的?”
沉宝没说话,愣愣地看着太心洁,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突然,沉宝几下扯开缠在臂上的纱布,激动地说:“你不用这么审讯我。那只鸟是我打的,为这我还受了伤。”
“为什么要杀害那只可爱的小精灵?”
“为了让你品尝到一盘鲜美的野味,为了表示我对你忠贞的爱情。”
太心洁久久地盯着沉宝,她最亲近、最依赖的沉宝突然变得如此的陌生。她觉得心灵中的那块圣洁家园,被粗暴地扯碎了。她突然猛扑过去,扑在沉宝的怀里,使劲地狂吻起来。然后,又一把推开沉宝,一巴掌扇了过去。沉宝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太心洁双眼流着泪,不顾一切地朝门外快步走去。不远处停着一辆出租车,一颗卷发的脑袋从车窗中伸了出来。太心洁愣了一下,几步跑上前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
“我能不知道吗?你、我、沉宝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沉宝那些习惯性动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卷毛苦涩地笑了笑。“其实你不该把一切看得那么重,你教书,又是环保志愿者。沉宝搞餐饮业,赚点钱,我开个出租车,淘点小日子。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姿态,不必强求一律,那样就好多了。”
太心洁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两人沉默着,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车流人流。初冬的阳光蜡一样的黄,被参差不齐的建筑切成了碎片,斑斑驳驳地撒在地上,杂乱中透出几分凄凉。
“老同学,我这么称呼你不会在意吧?从你坐上车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你来了。高三时在河边搞活动,你救过一只受伤的燕子,还哭了,当时我们都笑你像林妹妹。我叫罗强,还记得我吗?”
太心洁对着卷毛打量了一番,终于认出了罗强。
“罗强,你变化也太大了,不过能看到当年的顽皮。今天碰到我,算你倒霉,跟我走吧。”太心洁勉强笑了笑。
“到哪儿去?”
“派出所。”
罗强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始终没说出话来。太心洁见他为难,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请你告诉沉宝,这一切都是我的决定。我会来看他的。”太心洁眼中泪光闪闪。
罗强犹豫了一下,终于启动汽车。汽车消失在了茫茫车流中。
杨卓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闻一多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曲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