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周来祥,当代中国著名美学家,逝世前为山东大学终身教授、美学研究所所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国际美学学会第12、13届执行委员,5次应邀参加国际美学大会。80岁高龄重新招收博士生。治学六十年来,形成以“美是和谐”为核心的独特的美学理论体系,学界称之为“和谐美学学派”。
2011年6月6日上午,师母戴磊先生从济南打来电话,我这才知道,导师周来祥先生去年底查出重病动了手术,春暖后来到北京看中医。
听到消息我立即动身去看望先生。到他下榻的宾馆时,先生正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等我。看到他身体那么枯瘦虚弱,想到两年前他还那样硬朗,没说几句就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只能侧过头去悄悄抹掉。
先生说话声音很小且沙哑,但目光依然有神,他说咱们到外面散步吧。他身体这样虚弱还要走路,我有些犹豫。我说外面正下小雨,先生说那就在大厅里走走。我扶着他在大厅慢走,先生并不提他患病治疗的情况,说的还是美学上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先生说出去看看,我扶他来到院子,先生突然说:“邹华啊,不要忘了这次散步!”声音不大,好像是在嘱托,又似乎是在告别,这话让我十分震动,也很难过;自认识先生以来,我们从未这样单独在一起,现在先生拖着病体和我一起散步,此情此景我怎能忘记!
回到大厅后,我们坐在椅子上休息。他说到中国美学研究,有句话我听不清楚,他伸出手指,在我右手心写了“太极”两个字。
没想到,这“太极”二字,竟成为先生学术生涯的绝笔!
没想到,这一瞬间不久竟成为永恒。6月30日先生在北京溘然长逝。
我是1984年跟先生读研究生的,此前曾确定以中国现代美学的历史发展为研究课题,用功虽勤但无进展。师从先生之后停滞局面有所改观,读研期间撰写《胡风在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地位》、《中国现代美学思想逻辑发展概要》等文章,多少产生一些学术反响,可以说,如果没有经过先生严格的思维训练,这些文章是写不出来的。
2009年初秋,为申报教育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编写教材项目《中国美学史》,先生专程来京陈述 答辩,他让我陪他参加。那天答辩先生是读稿陈述的,答辩委员会并没有提多少问题,很快就结束了。出来后我问他,我们读研时您讲课或参加学术会议发言,虽然手边放着讲稿,但从不照稿宣读,自在从容,效果也好;也这样要求学生,我们每次讨论必须写出近万字的作业,但讨论发言时却要脱稿而谈。然而这次答辩会上先生却像小学生一样照稿读,而对面的答辩委员们差不多都是他学术上的晚辈。先生诚恳地说,这是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尊重。
周先生是他们那一代学者中从事美学研究时间最长的,他把一生都贡献给了中国美学。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他参加了那次影响深远的全国美学大讨论,60年代初提出“美是和谐”的观点。“文革”结束后的八九十年代,他的“和谐说”美学在国内外发生了广泛的影响。先生为山东大学终身教授,进入晚年他一直没有退休,美学研究也从未停止。2009年他被学校授予“育才功勋”称号,80岁高龄重新招收博士研究生。先生一生没有担任过任何行政职务。
周先生留下丰富的美学遗产。先生的“和谐说”美学自成体系,并形成中国当代美学的一个新的流派。“和谐说”的最大优长是对古代美学特别是对中国古代美学的深刻阐释。然而就像任何理论体系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缺陷一样,“和谐说”并非完美无缺,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和汲取他美学思想的精华。美学界同仁大都知道周先生熟悉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熟悉黑格尔的逻辑学和美学,实际上,先生的中国古代文化素养和功底十分深厚,这是他的“和谐说”尤其适应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的基础。上世纪50年代,先生曾跟冯沅君先生专门研究元杂剧和明清传奇,又做过萧涤非先生的学术助手和教学接班人。萧先生要求研究文学史应从读诗人、作家的全集和注释译解入手,还要背熟平仄格律。为讲授隋唐文学史,除了美学和历史学的准备,先生按顺序逐个通读了从隋代薛道衡至晚唐杜荀鹤等近30位诗人的文集。这个功夫我想和我同辈的美学同仁乃至下一辈的美学学者,恐怕很少有人下过。
然而“和谐说”却不能解说古代美学之后的历史进程。与先生不同的是,美学的现代历史是我美学研究的重点。先生看重和谐,尤偏古代艺术,我更强调崇高,关注美学思维与社会现实的关系;这是师生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地方,体现了两代人对美的不同的感受和理解。1984年秋冬,在先生主持的美学原理讨论课上,我提出确认崇高作为中国现当代美学理论基础和历史背景的问题,读书期间一直关注崇高范畴的更新问题;1992年出版《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其中强调崇高从和谐的突围是贯穿全书的主线;2008年为先生祝寿撰写《崇高的历史提升与更新》,第三次论述崇高问题。不过,作为一种历史的参照,作为一个催化新生的母体,古代和谐在有效地解说古代艺术的同时,还为中国美学走向未来提供了一个起点和启示。为此,我更看重“和谐说”本身所包含超越自我的否定因素,特别强调“主客二分”对中国当代美学的重要意义。在崇高美理想的引领下,在审美特性的制约下,以现象化再现的方式开发古代和谐无法包容的无限广阔的社会生活,以抽象化表现的方式开掘古代和谐无法进入的无限深邃的心理世界,这是美学和艺术走向未来的必由之路,可称之为和谐与崇高的历史转换;但崇高从和谐而来,它同样也是周来祥先生的美学遗产。
(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