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谓“奇人难得,奇语亦难得”。《庐山志》记曹翰屠江州城时,曾率兵入崇胜寺,大和尚缘德席坐不起,曹翰大怒,吼道:“知有杀人不眨眼将军乎?”缘德反问:“知有不怕死和尚乎?”。曹翰如果只想威慑和尚,可供选择的说法很多,但敢称自己“杀人不眨眼”,恶名不忌,曹翰语奇。大和尚镇定如山,临危不惧,反击似挥刀截铁,响当当的一个来回,露出佛门不拜王侯的清骨傲气,曹翰奈何。对话简短,能传诵千秋,只在奇人奇语。
奇人奇语难得,奇诗也很难得。何谓奇异?构意或用语不合惯常又能见得奇妙者,堪称奇异。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评价李白有几句诗写得极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秀口一张,就半个盛唐”。其奇情奇思抖擞,说的又是那诗坛奇杰李白,真天赐好语,一字换它不得。
奇诗必有奇语。生死,是古今题材;写生老病逝、捐躯赴难的好诗不在少数,然而杨椒水《上元不起》的“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释熊幻《哭兄》的“身经刀过头方贵,尸不泥封骨始香”,谭嗣同《狱中题壁》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秋瑾《黄海舟中》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等,皆英气雄健,诗史无二,奇崛非常。
奇语或有奇字。例如写逢秋伤感,人之常情;加之旅次异乡,夜雨孤衾,纵加倍感伤,下笔不过“秋风萧瑟”、“怀人千里”、“灯前垂泪”云云,皆属平常。读到清雍正年间诗人葛鹤的“夜雨屡迁孤客馆,秋风先瘦异乡人”,应叹其奇。夜雨、旅次,已是无奈,何况“屡迁”?上句氛围写足,托出下句不难。下句的“秋风瘦人”只是借物说话,并非真的怪罪秋风,精彩,然而无奇;说到“秋风先瘦异乡人”,就出语惊人了。“先”,是奇字。
以审美眼光看,奇异应该是一种相对概念。奇者,在诗论家那里,应有奇情、奇趣、奇想、奇景、奇境、奇笔等多种视角。既然言“奇”,注定要与“新”字攸关,与“陈”类无缘。例如同是写月的奇句,白居易的“月点波心一颗珠”,与章碣的“万古难消一片冰”相比,后者奇胜,胜在妙喻。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与张祜的“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明时”相较,前者奇胜,胜在自然。又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与陆游的“无端老作天涯客,还听当时夜雨声”,同是逆转时空,前者以想像未来时空遥忆今日时空的情事,愈见奇情迤逦。
成功的奇异,能驰骋奇思异想而一空凡响,必然标格高妙。宋代《白石道人诗说》评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今之评诗者多以为意理无甚区别,其实姜白石所言的“意”,不妨作“意趣”解。例如写色,张问陶《梅花》的“转怜桃李无颜色,独抱冰霜有性情”,写景入理;徐凝《庐山瀑布》的“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景多画趣;张祜《集灵台》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妙想善解;王维《送沈子归江东》的“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自然天成;皆各擅奇妙,过目总觉难忘。
奇思异想若非真情喷发,不得手到擒来。好诗皆道性情。性情厚者,纵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纵词深而意浅。己卯(1999)年夏笔者曾选录十组佳句让研究生班学生筛选“奇诗”,讨论的结果,名列第一的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唐卢仝诗句。胡应麟《诗薮》称刘瑗诗,非是)。一夜相思之后看见窗前花发,忽疑是“君”,真情如痴,意外动人,非奇笔不得儒雅。问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以名列第二,答“奇则奇矣,稍嫌琢意”。
诗中若逢咏史、讽喻之类有见道出奇者,不可不读。刘基(字伯温)初见朱元璋时,朱元璋问他:“能诗乎?”刘答:“儒者末事,何谓不能?”当时朱元璋正在进餐,便指面前的斑竹箸(筷子)令刘赋诗。刘即席口占曰:“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朱元璋皱眉不悦道:“秀才气味。”待后两句一出:“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朱元璋为之击节,知刘的非凡才,遂刮目相看。此诗借典奇绝,有否推销自己即今之张良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朱元璋形画成汉高祖刘邦,那面子给得实在太辉煌了,所以,朱闻之大悦,以为相见恨晚。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刘邦乘机起兵,启用张良为谋士。张良驳郦食其“谋挠楚权”议,曾借箸说服过刘邦。这就是成语“借箸代筹”的来历。《史记·留侯世家》记述借箸代筹那段用了466字;箸呢,不过是张良列数形势“八不可”临时借用的道具。在朱元璋命赋时,刘基借箸发挥,既可以显示才华与胆魄了得,又可以成功暗示“无奇士豪杰相助,君无以取天下”的至理。不管借箸赋诗是否真实,只要事奇诗奇且精警非常,就足资传闻了。况且,君臣之交危险因素太多,用诗预先敲打一下容易犯昏的君王,也是好事。
奇诗如同奇士,未必都相貌奇特峨冠玉带。苟逢乱头粗服,却谈吐惊俗,亦当肃然。清乾隆间施主馈赠名僧得心大师四十枚鸡蛋,大师每食必大口吞咽,并赋偈诗曰“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血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直言吐述,犹如长坂坡一吼,奇语非凡。又《清诗别裁集》记有常熟诗人徐兰的一首《大松山》五言诗,可归此类。诗曰:“一峰飞入云,云故推之出。一峰飞出云,云故攫之入。”初读,觉此诗太过平常,不过写一峰入云、一峰出云而已。玩味再三,知峰是客体(静态,行为被动方)而云是主体(动态,行为主动方),方才读出点深意。此诗皆两句各为一因果。因为一峰入云,故云即刻将之推出;因为一峰出云,故云又攫之而入。反正峰之进出全然由不得自己,而将峰推出和攫入的,概由那云随意主宰。在大山漫行中有过观山看云体验的读者都会有此同感,起伏滚动的漫天云海直如巨龙玩戏青螺一般游弋群峰之间,仿佛只有看出群山的万般无奈,方得折服那云海的纵横恣肆和巨大威力。集中评此诗是“奇警,前人未道”,信然。若以上述二诗警策醒世,诗禅一致,或有透彻之悟。
古今写云山隐显出没的好诗不少,见惯如常,但徐兰上诗用语,一如随口道来,反倒奇异;奇异大约在于诗人与众不同的感受和发现。人皆有眼,见得见不得,大有关系。然而,见否与如何见,如何见又与如何想、如何写,节节相系,人各异之,正如郑板桥论画语所言,“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同出于平淡,焉得尽奇?文心结撰高妙,一在诗人平时善于体察发现,有丰富的生活积累,一在技巧娴熟,锤炼有素,加之腹充酝酿,卓有识见,敢以他人所思未及,生发之;巧以他人所语未及,吐述之,遂尔矫矫拔俗,触处洞然,方有奇观。如果一味挦扯奇字别意,为奇而奇,奇险骇人而气息不正,则可能堕入雕刻异怪的仄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