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与同门数人侍坐,夫子提到几个民国杂剧中出现的流行词,问:你们猜“拭泪礼”是什么意思?众人瞠目。夫子笑曰:“拭泪礼”其实就是举手横眉的西洋军礼!我亦欲效夫子所为。某天在民国报刊里找到一个外国地名,往示夫子:老师你猜这个外国地名是哪?——“花旗大省琉瑶府”。夫子苦思,我得意非凡:“琉瑶府”就是纽约。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民间语文之中,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新词、新句、新说法、新“世说新语”,像有源头的活水一样汩汩涌出。庶民们兴致勃勃地传诵它们,新鲜热辣地使用它们,迅速又残酷地将它们抛入时间的河流,任它们冰冷下去,陈腐下去,直至死亡,最后被时光的树脂包裹成没有生命的琥珀。后人再遇到,往往只能丈二和尚,像我们听到“拭泪礼”和“琉瑶府”一样。问问现在的小孩,还知道“老克腊”、“放卫星”是什么意思吗?
韩少功《马桥词典》后记:“词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密密繁殖,频频蜕变,有迁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遗传,有性格和情感,有兴旺衰竭还有死亡,它们在特定的事实情境里度过或长或短的生命。”
除了流行词,流行“段子”于民间语文亦必不可少。那么是不是也该有史家为众口传播、煊赫一时的词和“段子”做传呢?《史记》没有“段子本纪”,二十四史的笔墨大半花在帝王将相上,社会生活的这一部分,已无法还原。唐宋元明清的庶民们,他们在酒席上不会联古诗,不会打诗钟,是不是会互相讨论一些市井间的新段子、新说法,呼喝大笑,以此侑酒?古书中,记录市井语词和“段子”一类物事的,如《笑林广记》,如冯梦龙辑的流行歌曲集《挂枝儿》。在描写市井生活的小说中,亦可看到段子的吉光片羽,如《品花宝鉴》里某人于众人间讲演一个段子:你不听见说,天上有“三光”,人间倒有“四光”,是和尚脑袋媳妇腿,老斗银包相公嘴。和尚脑袋是剃光的,媳妇腿是摸光的,老斗银包是花光的,相公嘴是吃光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语段如:“毛主席著作,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父母回忆恋爱史时也提起过一段关于找对象标准的:“身体得像运动员,工作得是技术员,工资得拿一百元。”三句话复原出当时的择婿标尺以及薪酬状况。据说周作人曾立意收集市民荤笑话,但沉吟良久,未敢结集出版。惜哉不传,惜哉不传啊!
当代人中有一位黄集伟先生,自1999年始收集各类民间语词,结集出版,每年一本,如《请读我唇》、《媚俗通行证》等。他的收集物有大街标牌、小报标题、电视解说员的口误、莫名其妙的歌词、互联网上灵光闪烁的签名档、有意思的短信等等。试观其藏品:“想当年,牙如铁,生嚼蹄筋不用切。现如今,光吃豆腐和猪血。想当年,顶风尿十丈,现如今,顺风漏一鞋。”非典期间的语段如:“我怕来不及,我要传染你,直到听到你的喉咙有了干咳的痕迹,直到高烧不能退去,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一起隔离。”这类叙述,比新闻和报告文学更生动地留存了非常时期民众的心理状况,甚至大有史料价值。也许有人觉得这种收集意义不大,那是因为我们身在庐山之中,再过三十年、五十年,山非山,水非水,那时人们重读这些东西才会生出感叹。
法国史学家雅克·勒高夫说,仅仅用王朝史和政府史,是无法把握历史生活的。近年来,勒高夫所代表的年鉴学派成为国际最有影响的史学流派之一,该学派提倡注重对大众文化、日常生活、服装时尚这些“庶民”的研究,其中亦包括“民间语文”。滴水可知大海,片羽可见凤凰,民间语文所映射出的是具体的、立体的社会生活。尚有史学著作流行用流行歌曲和漫画分析现代年轻人的心情,如日本学者见田宗介的著作《近代日本心情的历史》,就是以流行歌曲歌词为资料,解析当时青年群体之心境。
如今我独恨古人之中没有如黄集伟者,观照光怪陆离的民间语文,采摘庶民们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斑斓的智慧花朵,制成给后世人观摩的标本。若有,我便能知道汴京的茶肆之中,张三李四如何怪笑着用和尚尼姑的笑话下酒,就像数百年后用思维粒子光束交流的未来地球人读到“2011年度微博红段子”,就能知道“那些年一起追过的”故事种种。
(作者为青年作家、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