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样的夕阳

    你是这样的夕阳：饮醉了的阿波罗在云霞的沙滩上漫步。你以你宇宙首富的慷慨把红宝石洒在所有的物体上，分离的、对立的、彼此抵触的颜色都统一于你灿烂而幽邃的红光之中。你无意于统治天空与大地，而万物却献给你一个灵魂的王国，凡是被你照耀的都醉入你的怀抱。

    你是这样的夕阳：你用浓郁的幻想氛围笼罩现实，引着梦幻翩翩而来。望着你，我全身的精力往瞳眸里凝聚，成了亮眼睛的鸟雀，石头，却成了人。你看，那个绝望的失意者正从坡谷奔向江心，想躲到水的深处去避世，但他一抬头，肃然止步了，他被震撼了。原来宇宙中有这样的大美，有这样包容一切的宏富！而人，为什么连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为什么要在矛盾与分裂中消耗精力，让真正的人生从狭隘的视野中溜走呢？啊，夕阳，你的光明照亮了他内部的地狱了，他不愿死去，在沉思中化成一尊岩石，年年月月站在那里仰望着你，他眼中饱含泪水，心中充满希望，深信许多幸福与你相联。他那不动欲动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无穷的情思，不可抗拒地迷住了我，竟使我觉得自己与他情愫相通，竟使我也久久地伫立着，仿佛，梦，原是要站着完成的。

    你是这样的夕阳：你的光芒音乐般展开又隐去，隐去又展开，搭一架云梯把我从地上升入空中，为我呈现另一个星球上的景色。望着你，我身后传来颠沛流离的声音，我恍然听到第一个人来到世界之时发出的一声尖啸，他在被洪水围困的陆地上凄惶地奔跑着，好像地球不是他的家。也许，地球只是人的逆旅，人的故乡在上空。要不，人们为什么老是想要“乘风归去”，老是向往火星月球？我猜想，那些地方的人们不是弗洛伊德的病人，而是身心健康的自我实现者，是充分发挥了创造力的人，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从外部把他击败的拥有信念的人！啊，夕阳，我真想返回你给建造的这座既古老又现代的心灵的迷宫，为了追寻我理想的人类，即使迷失在里面，被你的剧热所消融，我也会化为江水，流到每一个渴望美的人的梦里！

    啊，夕阳，你是怕我想得太缥缈了吗？你的光芒渐渐向下，暗示我该回到人间了，我又站在这座高山上了。此刻，云彩穿着奇丽的服装进进出出，天边舞台上正演出《人生》，花园的侧门轻轻地启开，蓝色探戈的音乐从大厅里怅惘地流了出来，你，一位着红色制服的年轻军官悄悄地走到外面，解下你的战马，即将跨上征鞍；你的乌云女郎匆匆赶来了，她的玄色披风轻飏，张开风的翅翼拥抱着你，千言万语都说过了，时候到了，你只好温存而坚决地挣脱出她的双臂。她深知，为了使命，你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除了生命，别的代价都嫌太轻。她留不住你，也离不开你，她洒下大滴大滴的泪珠，随即缩小了，化成一朵黑郁金香别在你胸前，随着你隐入山的那边。有一滴泪，落在我的唇上。

    这时，深山某处的一口孤钟，敲响了宇宙的壮丽！

    啊，夕阳，你这年轻的热血沸腾的灵魂，谁说你是垂暮？我的日之将尽的哀伤被你升华了，我祝愿我生命的黄昏，也有你这样一轮落日！

    （作者为中国著名诗人，其创作始于上世纪4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