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特殊的朋友圈儿,他们是肢残者,平时有高兴的事儿总不忘告诉我,举办个什么活动也总是叫上我,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与他们相处得很久了,一直想为他们写点什么,但又总不忍面对生命中的残酷,不敢触碰生命中的疼痛。这几乎过敏式的生理反应,源于亲人留给我的某些记忆。
伯父家有一个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的堂姐,因为怕被人讥笑,她很少在人前走路,总是一个人无语地倚着炕里边的墙角坐着,紧张地望着屋里的所有人。堂姐给自己取了一个非常女孩的名字,“荣子”,但家里的长辈和兄弟却在背后叫她瘸子,就是在人前也从不叫她的名字。后来,堂姐嫁到了潘屯的李家,回娘家了,家里人就说,啊,潘屯老李家回来啦?堂姐显然不能原谅家人的这种态度,所以她尽量不回娘家,回来了也依然默默地坐在墙角。在我的印象中,堂姐的脸总是冰冷的,如同电影里抹了厚粉的女鬼。堂姐的后半生也很不幸,踉跄着迈入老年,唯一的儿子却出了事,把隔壁邻居家一对老人杀死了,起因只是一句平常的口角。我想,儿子的悲剧很可能和堂姐的冰冷和忧郁心境有关。事后娘家的兄弟议论起来,竟然说,这都怪瘸子属羊,十羊九不全。这句出自亲人嘴里的话,让我觉得比堂姐的脸还要冰冷。
正是世俗这种对肢残者的漠视,这种隐藏在人性里的丑陋,让我对人世心怀恐惧。每当面对肢残朋友,我虽然心怀悲悯和关怀,却总害怕在走近他们的过程中,无意间对他们造成伤害。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第一次与肢残者有了近距离的接触,那是一位酷爱写作的上海女子。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的她,对于知识分子的父母来说是一种拖累,所以,当兄妹都因父母的工作调动而迁居大连时,她被留在了上海的外婆家。她有了一种被遗弃感,心里却格外关注大连方面的讯息。偶然一个机缘,她读到了我写的一篇散文《孤独》。于是,那年夏日的一天,她拄着双拐,独自从上海乘船来大连见我。她大我几岁,一看就是极有个性的女子。比如,她宁可与我住在上下铺的教职工宿舍里,也绝不回父母的家。她甚至都没有把这次行程告诉父母。我当时的诧异,肯定让她不可理解。分别以后,我与她又通了几封信,却再也没有见面。
这次接触让我又一次看到了来自他们内心的孤独和怨恨,以及由此而生的扭曲。曾以为,人与人的关爱可以化解生命之间的一切隔阂,她却让我不相信以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伸出去的手,就这样主动地缩了回来。
此后不久,我做了报社的副刊编辑。在无数的来稿中,我发现了一个名字陌生的女作者,或许是怕浪费邮资,在同一个信封里,她总是鼓鼓胀胀地装入好多篇诗歌和散文。原来她也是个肢残女子,家住金州城里,自己开了个中医诊所,白天给患者针灸,晚上写作。她的事迹不知怎么传出去了,一个四肢健全的外省小伙子千里迢迢来到她面前,并与她喜结连理。那也是一个夏日,我和负责编诗歌的男同事一起去金州看她。只见这个敏感而多才的女子,在家里走动需靠手拄一只方凳,一双手被方凳磨出了硬茧。此时的她,膝下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由母亲给照看着,操河南方言的丈夫则毫无怨言地给她打着下手。这个女子的故事,松动了我固有的小心和偏见。她充满阳光的面孔,带着生命活力的手,印在了我的心底。如今,20多年过去了,我知道她一直经营着诊所,一直爱着文学,我也一直关注着她的状况。就在前不久,我和她还在金州一位诗友女儿的婚礼上相遇,她坐在轮椅上,盛装如新娘。
真正走进这个朋友圈儿,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源于一次邂逅。每天早上,我站在中南路边等单位班车的间隙,常常看到一个男青年坐在轮椅上,由北向南独自悠然地行驶。他三十几岁的样子,面孔白晰,理着精致的短寸头,身穿白色汗衫。那是一个长长的下坡,他的坐姿很端正,并熟练地掌控着轮椅的速度。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阴影愁绪,却有着即使在健全者中也难能遇见的优雅和淡定。我在心里想,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他如此高贵的气质和风度?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沿着这条路走,要去什么地方?
后来的某一天,我和他在一个公共场合偶然相见。这才知道,市残联在中南路上,而他是这座大楼里的最高长官,参与创立了国内最早的残疾青年协会。他原在一所名牌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正因为有过不倦的阅读,才有了日后的自强和成功,优雅和淡定。当我毫无遮掩地说出初识他的感受,他居然高兴得像个少年。此后,我和他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受他的感染和邀请,我常常出入残联,为他们讲授文学或漫谈人生。在肢体健全者的眼里,文学可能被认为是卖钱的商品,而在肢残者的心中,文学却是他们的宗教。坐在讲台上,即使我说的是一个最为简单的文学话题,在他们心里也仿如钟声从天外响起。
2009年的夏天,活跃在这个圈内的朋友做了件大事,他们开通了一个网站——中国无障碍促进网。网站开通那天,主持人突然宣布,我和另外几位朋友一起被聘为顾问,我没有了以往的诚惶诚恐,欣然接受。几位顾问中,有一位是书法家,他事先为网站题了字:爱无障碍。开通仪式上,许多人穿上了绣有这四个行草汉字的天蓝色恤衫。朋友们也给了我一件,我也成了其中的一滴天蓝。的确,只有这个颜色,可以承载起这四个字。肢残者最大的难题看似是行动障碍,但实际上他们有许多更难逾越的障碍。无障碍促进网,是一句双关语:对肢残者而言,它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只要飞翔者心里没有阴影,就会尽享像蓝一样辽阔而美丽的爱;对健全者而言,用它可以自照灵魂,伸手相扶是善举,出脚相绊是恶行。那天回家后,我没有再穿这件恤衫,而是把它挂在衣帽间最显眼的地方,如一面天蓝色的镜子。
后来,在网站开通纪念日里,我与昔日的朋友、也是网友,再次相聚。仍然是一片鲜亮照人的天蓝色,大家襟前那一行线绣的行草汉字,恍如一对对翩翩欲飞的翅膀,引领着他们向彼此靠近,再靠近。那天,我看到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以网络的方式勾连起来的关爱,已经让行动不便的他们心生彩翼。时间虽短,来日方长。正因为如此,我在心里为他们祈福。
(作者为著名散文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