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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期待的是有所发现,渴望的是书与自己既有经验、价值趣味的契合,不过,这种机缘的获得往往绝非意料之中。初读《中华竹韵——中国古典传统中的一些品味》(许江主编,范景中撰写,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1月版),感觉确如许江先生所说的那样,该书像高山般令人生畏、难以接近,但慢慢去读却品出了不少乐趣。“猗猗修竹,不卉不蔓,非草非木。操挺特以高世,姿潇洒以拔俗。”竹生长于中华大地,历来象征高贵的人格,体现执贞守节的文化品格,含蕴无尽美好的韵致,被明代学者方孝孺颂为“涅之者而不汗,濯之者而愈新”。《中华竹韵》细致梳理我国传统竹文化,写出古代中国文人与竹为邻、以竹为友、以竹自况的情操,重现中国文化的古雅、古风、古意。有追求的作者讲出了如下堪为警句的话:“最可怕的世界乃是最单调的世界,语言的责任,就是让它丰富起来。”为此,范景中殚精竭虑,宏征博引,以接续古今、打通中西、融会诸艺的写法锻造亦诗、亦文、亦史的文本,以深厚的人文情怀,通过竹子这个独特的物件,开凿出一个天人相合的隐秘文化通道,揭示了中国人独特的心灵世界,其赓续古典传统、焕发汉语优雅的努力值得充分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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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需要通过阅读满足自己的率性、放任自己的嗜好,让自己在阅读中痛痛快快地怀一次旧、不可救药地沉湎一些事、咀嚼一些经历。这种机缘同样可遇不可求。比如,我们徒叹书信离我们远去的速度太快了点儿,每个人内心这块柔软的领地,曾经承载过多少美好的记忆啊。正因如此,当我在798一家书店看到被撇在一边折价处理的《契诃夫文集》第14至16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7月版,仅印2000册)时,便毫不犹豫地买过来,拿回家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这装帧素朴端庄的三大卷文集共计120多万字,收了苦命而骄傲的作家800余件书信。这么多信,倾诉对象很有限,仅限于兄弟姐妹、情人及后来的妻子奥尔加、个别刊物的主编。契诃夫可查的第一封信写于17岁,里面有一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在这个万分险恶的世界上,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母亲更宝贵的了。”书信是他文学观的重要载体,他崇敬托尔斯泰,激赏高尔基,他讲,“大体上说,做一个文学工作者是不舒服的”,“文学家不是糖果贩子,不是化妆师,不是给人解闷的;他是一个负着责任的人,受自己的责任感和良心的约束”。他服膺现实主义,主张:“文学之所以叫做艺术,就是因为它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艺术家不应当做自己人物和他们所说的话的审判官,而只应当做不偏不倚的见证人”。这些观点的真理性意义即使在今天也不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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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阅读的较高境界是沉浸其中,投入地感动一次。人们经常慨叹,现在越来越难指望通过阅读得到面对生活的力量,积攒起蓬勃生命的豪情,其实,力量和豪情常存于伟大的文字中,只不过伟大与渺小、卑贱与崇高经常被人们搞混。“有谁能够把祖国大地当作一张纸,把祖国的森林当作笔,蘸着祖国江河湖海的水,写出一部中华民族的近代史来呢?这部血与泪的历史太丰富、太深刻、太生动了!”秦兆阳写在长篇小说《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6月版,时印82000册)第八卷开头的这段话,准确诠释了他所完成的使命。在潘家园与《大地》邂逅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位以一纸檄文为现实主义正名而轰动文坛的作家,是如此的才华横溢。《大地》积数十年之功,生动书写永定河边的农民在灾难深重的岁月里苦苦寻找历史出路的艰辛与磨难、痛苦与欢乐,激起了我们向往伟大的崇高情感。特抄录扉页上一组滚烫的诗句与大家共勉:“最应该记住的最易忘记/谁记得母乳的甜美滋味/最应感激的最易忘记/谁诚心吻过亲爱的土地/最应该算计的最易忘记/谁算过先行者的无数血滴/最应该惊奇的最易忘记/谁惊叹大地的无限生机/参天树为什么要深深扎根/是为了繁茂它绿色的生命/历史的河流啊,长流不息/流的是历史的深沉的思绪”。
(作者为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