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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1月13日 星期五

    小说

    六十朵玫瑰

    作者:何立伟 《光明日报》( 2012年01月13日 14版)

        那天是陈家庆的钻石婚纪念日。天气非常好。但陈家庆没有通知别的什么人。来庆贺的只有女儿女婿,还有一位是路过此地的老朋友,也是一位老诗人,名叫许真——他是恰好撞上的。女儿送来了六十朵玫瑰。鲜红的玫瑰扎在一只白色的大花篮里,把窗子里进来的阳光都映成了暖红,反射在墙上,一片喜气。陈家庆两口子都换上了新衣,老夫人前一天还在美容店里把白发焗成了栗黄色。美容店里的那些女孩子们开玩笑,形容她是资深美人。

        午饭是女儿亲手做的,一桌菜肴非常丰盛。喝的是红酒,长城干红。女婿弯身在CD机里放了一张老岳父最喜欢听的威尔第的《弄臣》。帕瓦罗蒂和那位捷克的女高音在花园里的歌唱仿佛鸽哨一般划过碧空。气氛非常好。一生也就这么个日子,不纪念行么?卖个小醉也是应当的嘛。于是陈家庆脸上泛起了难得一见的红潮。

        饭后,陈家庆和老诗人坐在阳台上细品女婿从云南出差带回的普洱茶。老夫人和女儿女婿则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浅笑阵阵。

        老诗人许真是陈家庆青年时代的好友。上世纪40年代初,他们在上海办同仁诗刊,住在一个亭子间里。当时他们都是小伙子。1949年后,陈家庆留在南方,许真去了北方。他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许真后来被打成右派,结过两次婚,现在单身。他们开始了回忆。昔日的朋友,昔日的豪情,昔日的岁月。尤其是一些有才华的朋友不在人世了。他们惋惜,但是平静。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看生看死,已很难涌出心中的波澜。

        许真这次路过这座南方的城市,顺道来看老友。不期想,撞上了陈家庆的钻石婚庆。他很高兴,喝了很多的红酒,话也特别地多。只有跟陈家庆在一起,才可以谈论从前,谈论自己的青春岁月和昔日的骄傲。他们有太多共同的话题。这话题还包括曾经有过的爱情。

        “你一直爱着寄红,真好,真为你们高兴。”许真以茶代酒,与陈家庆碰了碰茶杯。

        陈家庆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头发在中午的阳光中是一堆白雪。

        “你自己不高兴吗?”老诗人还像从前那么敏感。他怀疑地望了望那堆耀眼的白雪。

        陈家庆又是那么笑一笑。“应当高兴才是,你说对吗?钻石婚嘛。”

        “我觉得你话里头有话。”许真说,“你们应当挺好的吧。”

        陈家庆望着远处的屋顶,缓缓地道:“曾经也出现过问题。”

        “哦,是吗,什么问题?”

        “说起来话长呵。”陈家庆又笑一笑。他的笑意味深长。“我怀疑过我和寄红的感情。当然,那是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陈家庆经历过一次师生恋。那时,他还带着研究生。其中一个女弟子名叫黄雅琴,是有家室的,读到第二年的时候,与他爆发了恋情。这事许真从他的通信中略知一二。但不知其详。他坐直了身子,有兴趣了解其中的故事。

        “由于这个小黄,我在那段时间一直思考一个问题:我跟寄红的感情到底真不真实。”

        “你那时候走火入魔了吧,我相信。”许真说。

        “嗯,现在回想起来,是这样。但在当时,我不是这么认为。当时我觉得我跟这个比我女儿还小的小黄,是燃烧了真正的爱情。她使我在一夜之间回到了青春年代,让我恢复了久已失去的激情。我重新焕发了生活的朝气,并且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

        陈家庆喝了一小口普洱茶,眼里闪出了一星火花。显然,记忆苏醒了,并将他拉回到那早已逝去的岁月。他开始跟老朋友讲述那段往事。

        那时候,黄雅琴从北方的一座小城考上了他的研究生。她是一位长着少女面容的少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事实上,她结婚快五年了。丈夫要她生孩子,她却要来读书。她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心气很高。陈家庆那时住在郊外的大学里,每星期回家一次。而他的太太周寄红从不去他的学校。小黄总是晚上到他的教授公寓来讨教学问,同时,也帮自己的老师做一些家务,比方,缝衣服和钉被子。一来二往,两个人都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对方有了超乎寻常的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有所克制。小黄来得少了。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坐立不安。而陈家庆也同样如此。他听到楼梯口有脚步声,就会急忙起身开门。但不是小黄,是别人。他怅然若失。终于,当小黄某次来敲门,他们拥抱在一起了。那是多么热烈的拥抱,他们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感,事实上也无法控制。他们坠入了爱情的烈火之中。无法自拔,也没想过要自拔。按陈家庆的说法,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自身从未有过的激情。他忘记了自己和小黄之间的年龄差,像年轻的恋人那样,整日魂不守舍,盼着每一分钟和小黄相依相偎。那些日子,他这个百炼钢成了绕指柔,一颗饱受生活磨难的心软得像刚刚蒸熟的馒头。当然,比他更疯狂的是小黄。小黄说,她虽然成了婚,但要说爱情,这还是第一次。她太爱陈家庆了。而且,她根本说不清为什么会爱得那么强烈。陈家庆也是一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爱得这么疯狂。他只觉得,他的生命每一分钟都离不开小黄。

        也就是这样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和妻子的感情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起因是小黄问他:“你还爱不爱师母?”他没有回答,但是摇了摇头。这并不是表示不爱,而是表示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一个人躺在充满了小黄的气息的床上,回忆着自己与周寄红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他想不起他对她曾有过像对小黄这样的激情。也可以说,她从来没有像小黄这样,对他的生命如此重要。他很奇怪,这半生的路,他和周寄红是怎样走过来的呢?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往事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模糊。真是成了过眼烟云么?陈家庆惶惑了。

        他们的事学校的人慢慢都知道了。这是很难遮掩的。只有周寄红不知道。她平淡地生活着。她不相信生活中会再出现什么波澜。她了解,陈家庆是个一生用在学业上的读书人。

        学校方面开始找陈家庆和黄雅琴谈话。当然,一开始谈得很含蓄。那个时代,男女风气还是相当保守的,师生恋情被视为不伦。但陈家庆是个受西方文化薰陶的人。他对领导的态度很强硬。“这是我自己的私事,请学校不要干涉。”他太天真了。怎么可能不干涉呢?更大的压力是小黄。学校威胁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将受到除名处理。她哭了。她问陈家庆:“怎么办,我们?”陈家庆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们结婚吧。你我都把婚先离了。”

        陈家庆已然忘乎所以了。他觉得他和周寄红的感情已经死亡,而他的生命在与小黄的爱情中获得了新生。他要重新活过一遍。当天,他回到了家中。他对周寄红说:“我们分开吧。”周寄红无辜地望着他,半天都没听明白。他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并且接着说,他现在爱上了别的女人。

        周寄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他,眼泪双流。然后,跑了出去,跑到了女儿的家中。一个小时之后,女儿带着母亲回来了。她质问父亲,为何要抛弃母亲。

        “你不懂。”他对女儿说,“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女儿气愤地说,“你变成了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

        陈家庆这边闹成了一团,小黄那边则是另一种情形。她思前想后,决定从这场爱情事件中退身而出。她跟学校的领导说,她要求换一位导师。她承认自己错了。当然,她并没有把责任推给陈教授。她恳请学校不要处分她,更不要把她和陈家庆的事告诉她的家人。她保证今后不再跟陈家庆有任何往来。

        学校同意了她的请求。陈家庆被一盆凉水浇醒了。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春梦。忽然之间,他苍老了十岁。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的年龄吧。

        随后的日子,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一方面,他失去了小黄。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甜蜜和温馨,那些如初恋般的奔涌的激情,包括从未有过的性的快乐,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强烈地折磨着他。他不相信那些日子是虚假的,但眼前的真实那才叫残酷的真实。仿佛就要来到手中的幸福,一夜之间却像惊鸟一般飞走,永不回头了。另一方面,他也失去了家庭的稳定与平静。虽然在同小黄相恋的时候,他质疑与周寄红的感情,觉得他们之间爱已枯萎,应当结束,但毕竟,即使没有爱,这个家庭总算还是稳定并且平静的。这个社会,许多家庭莫不如此。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去了又复来。人们并没有怎样抱怨。稳定的家庭,总而言之有一种日常的实在和真切。现在这一切都丧失了。周寄红和女儿都对他有了敌意。她们形成了与他对抗的联盟。他碰触到她们的目光,就觉得心头一阵刺痛。

        现在,坐在阳光拂照的阳台上,而他的诗人朋友,发现他回忆起来这一切时,仍是心有戚戚焉。

        为了安慰他,许真也说起自己经历的情事。正是陈家庆遭遇情感挫折的时候,他许真也遭遇了几乎同样的事情。那时,他从打右派后发配到黑龙江的一个军垦农场回到北京有几年光景了。虽然他已两鬓如霜,他的诗名却开始大振。有一个爱诗的女人闯入了他的生活。他也是重新焕发了青春。为了和那个比自己小差不多二十岁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于悬殊,他经常到理发店去染发,并开始穿鲜艳的衣服。和陈家庆一样,许真也觉得自己和老婆的感情早已枯萎,而和那个小女人却爱得如胶似漆,须臾不可分离。就这样,他把婚离了。相隔不到三个月,他娶了那个爱诗的女人。

        “幸福吗?当然幸福。”他眯起眼睛望着天空中起落的一只鸽子,对陈家庆说,“但是后来呢?后来?”

        一年之后,他痛苦地感觉到,小女人已和他没有多少语言可以沟通了。明显地,当初的激情已经冷却。他们没话找话,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感到别扭。他们彼此都觉得奇怪,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狂热地爱着对方呢?

        再过去一年,他们终于离了婚。因为那个爱诗的女人又爱上了别人。当他们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他跟她说了一句话:“希望你的幸福可以持久。”但是说完之后,他觉得这是一句他妈的废话。谁的幸福可以持久?

        “所以我现在宁愿单身。我不相信爱情这种鬼东西。”许真轻轻地说道。

        陈家庆自己都不知道地叹了一口气。他回头一望,夫人寄红和女儿女婿还在笑谈着什么。窗子里望得见那些娇艳的玫瑰。此时此刻,他真是觉得,家庭总是有一种不死的东西。寄红和女儿最终宽恕了他。他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他不再追问他和寄红的爱情是否存在。那个小黄,早已毕业,回到了她的北方的小城,或许也像他一样,重新过上了旧日的生活。一切如烟飘过。

        两位老友坐在阳台上,一时无话。

        “你们过来看看呵。”周寄红冲他们喊。

        两位进到屋里,原来他们在看外孙在英国留学的照片。一大叠照片,在他们手里传递着。女儿说:“越长越像外公了。”陈家庆接过了照片。

        许真望了望靠窗的那六十朵盛开的玫瑰,心里算了一下,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和结发妻子离婚,明年也是自己的钻石婚了。可惜呵,没有人可以纪念了。

        何立伟 著名作家。《白色鸟》、《花非花》、《石匠留下的歌》、《小城无故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等作品影响广泛。亦著有《何立伟漫画与戏语》、《失眠的星光》、《情文情画》等漫画集。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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