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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9月14日 星期三

    快乐的老头儿汪曾祺

    李 迪 《 光明日报 》( 2011年09月14日   13 版)

        听说汪曾祺是高邮人,有人就吆喝起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说,汪老,除了秦观,高邮就您了!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比我有名!你们看我的脑袋,像不像个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朝朝暮暮地吃!一干人笑歪。汪曾祺真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

        1991年4月,我有幸参加冯牧带队的作家代表团到云南采风,一行十多人,十五日夜走滇境。除汪曾祺外,还有李瑛、高洪波、凌力、陆星儿、张守仁、高伟等。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晚辈无拘无束,很快跟他混熟,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到戒烟,他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引人入胜,使人沉醉,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尤其是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即使身处逆境,被打为右派,他仍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心境释然,下笔风趣。例如,在《随遇而安》中,汪老这样写道:

        1958年夏天,一天(我这人很糊涂,不记日记,许多事都记不准时间),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要拔掉编辑部的“白旗”,措辞很激烈,已经出现“右派”字样。我顿时傻了。运动,都是这样:突然袭击。其实背后已经策划了一些日子,开了几次会,作了充分的准备,只是本人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这可以说是暗算。但愿这种暗算以后少来,这实在是很伤人的。如果当时量一量血压,一定会猛然增高。我是有实际数据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天看到一批侮辱性的大字报,到医务所量了量血压,低压110,高压170。平常我的血压是相当平稳正常的,90-130。我觉得卫生部应该发一个文件: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袭击式的政治运动。

        在同一篇散文里,汪老写自己被无端打成右派,从北京下放到边远高寒的山区,在一个研究站里画马铃薯《图谱》:

        我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就我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这时正是马铃薯开花,我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我曾经给北京的朋友写过一首长诗,叙述我的生活。全诗已忘,只记得两句:

        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

        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呵呵,身处逆境,汪老且如此妙语,况乎风和日丽泛舟星云湖?

        那天,东道主安排作家团集体登船,畅游碧波连天的星云湖。我因前不久患虹睫炎未愈,医嘱出行须戴墨镜以护眼。于是我就选了一副大号墨镜架于鼻梁,有些夸张倒也浪漫。岂料高原烈日实在爱我,船至湖心,原本白嫩的脸已烤成花瓜。如是当年汪老画的马铃薯,应该已经能吃了。特别是制高点鼻梁,更是五彩缤纷,惨不忍睹。当我摘镜擦汗时,哈哈哈!哈哈哈!一船人笑成傻瓜。原来,镜后两片雪白与镜外一脸红黑形成绝世奇观,灿烂花鼻凸兀其间尤显怪异。

        汪老边笑边说:“李迪啊,我为你写照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

        众团员前仰后合,再掀笑浪。我更是笑得岔了气。

        过后,我对汪老说,我向您求这八个字,行吗?

        汪老欣然。是夜,陈纸挥毫,一气呵成。不但以独特汪体潇洒写了八个大字,还陪嫁一段美文:

        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镜。而其鼻准暴露在外,晒得艳若桃花。或有赞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席间,偶作谐语。李迪甚喜,以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括,嘱为书之。

        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记

        落款加印,右上压一闲章:“人书俱老”。

        现在,这幅墨宝,装裱入框,悬于我家客厅兼书房壁上,而汪老已仙逝十四载。每日仰观,感慨万千。不仅思念往事,更从写照中悟出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我想,这也许是快乐的汪老当初题词时没有想到的吧!

        写到这里,收不住笔。记起汪老对自己的一幅写照,全文录如下,与读者共同认识并怀念老人家:

        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弄笔半纪,今已华发。成就甚少,无可矜夸。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理,抒情其华。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与人无争,性情通达。如此而已,实在无啥。

        (作者为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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