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我从北京出发,途经乌鲁木齐转飞库尔勒,再改乘汽车,一天之内,从天上到地上,一路狂奔,日行万里,当晚直抵阿尔金山下西域楼兰古国境内的若羌。此行的最重要目的,是来看看我父亲年轻时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
到达库尔勒后,我们一路向东而去。我父亲1950年由新疆省干校分配到若羌县工作时,随着商旅骑着骆驼从喀喇沙尔到若羌整整走了一个月,可以想见他老人家那时所经受的艰辛。现在,我们不知不觉就行程过半,大约再有两个多小时就可以抵达若羌。真是不可思议,当年的畏途已成坦途,时间和空间也极度浓缩。
途中我们不时地与塔里木河相会。河水静静地流向远方,眼下它虽然无力滋养出新的罗布泊,但却使沿途成片的胡杨林一派生机盎然。胡杨林对于地下水的吸收在离地表25米处都可实现,但是随着地下水位的下降,胡杨林根须对地下水的汲取就逐渐无能为力了。地下水位一旦下降到离地表50米,胡杨林就会成片枯死。眼前的胡杨林向我们默默诉说着所经历的从危在旦夕到转危为安的真实故事。当然,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的强大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人类要给予它自我修复的喘息空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向西边的云际缓缓隐去。我忽然觉得,那颗夕阳就像我父亲的眼睛。他看到我正在走向他留有青春足迹的大地,慈祥地望着我,于是,满意地缓缓闭目沉向大地。我望着渐渐沉去的夕阳,心底涌起一股暖流。我摇下车窗,行进间拍下一组夕阳照片,我要留住父亲注视人间的目光。
那年,妹妹电话告知父亲病危,我即飞往伊宁。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上了呼吸机,鼻孔也插着输氧管。我看着这一情景,心底却是出乎我自己意料地极度平静。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他的这一特性融入我的血液,我和他一样,从来不会向困厄低头。妹妹就是这个病房的主任,是心血管医生,父亲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度过生命的险关,全凭妹妹的精心治疗呵护。
然而,医院新建的病房与妹妹管辖的南楼病区之间的通道门大小不一,医院配置的血液透析机推不过来,当时这家医院也没有便携式透析仪。如果进行血液透析,父亲的生命还能延长,甚至可能出现奇迹;如不透析血液,父亲已经处于生命的边缘。我问,从哪里可以搞到便携式透析仪?他们告知,在这座城市没有,只能从乌鲁木齐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调用,当然要承担相关费用——包括操作医生的往返机票。我说,花多少钱在所不惜,只要能让父亲从生命的困境中摆脱出来。
医生当晚从乌鲁木齐飞来,带来了便携式透析仪。我看到父亲的血液静静地流向透析仪,在那里被小小的离心泵分离出液体重新回流到体内。经过通宵达旦的透析,父亲双脚上的浮肿消失了。翌日清晨,阳光灿烂,父亲的呼吸也渐趋平缓,几乎恢复到自主呼吸的状态,生命的奇迹即将出现。我看到父亲的胡须冒出了一层新茬,便拿起电动剃须刀为父亲剃须,我的动作很慢也很谨慎,生怕弄疼了他。让我激动的是,随着剃须刀的走向,父亲的嘴唇在轻轻地顺势撇动,做出一种只有男人才熟稔的配合。天!父亲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下依然有知觉!他心底明白是我在他身边!当我剃完父亲的胡须,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溢出父亲紧闭的右眼,凝挂在眼角。我吻了吻父亲温热的额际,说,爸爸,是我,是我在您身边。父亲的嘴角微微翕动,似在回应着我。我轻轻抹去了父亲眼角的泪珠,又把他双手和双脚的指甲剪净。我相信父亲的四肢此时一定很舒服。
然而,当又一个黎明来临时,父亲的心脏发生了室颤,妹妹和她的助手们用尽了一切抢救手段,终于无力回天。当父亲在我眼前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赋予我生命的最亲的人!我感到一种空前的无助和孤独,连阳光都显得暗淡。我的眼泪似潮水打心底涌出,洪水般在我的双颊恣肆流淌。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铁打的人,但是那一天,我发现我的心底原来也有最柔软的一角,此刻正被无形的手深深地触痛、撕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依然映照天际。一架喷气式客机在西边的天空拖着长长的尾雾,向南飞去。那白色的尾雾被阳光镶上了金边。太阳虽然已经沉去,但是它的光芒依然照亮了天穹。
在黄昏的迷茫中,我们竟然飞驰在一片汪洋恣肆的水泽中。这就是台特玛湖,维吾尔语Tatirkol音译,原意为逆向湖。事实上是一个季节湖。湖水来自车尔臣河。现在虽然成泛滥之势——有一段只剩公路路面没被淹没,但是到了枯水期,这个湖也会干涸。不过,无论如何,在塔里木腹地能够见到这样一片水泽,令人欣慰。我从车窗抓拍了几张暮霭中的湖光水色。我想,这个湖也一定留下了父亲的足迹。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终于抵达了若羌,这就是父亲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古老的小城如今道路开阔,灯火明亮,建筑颇具新风,倘若父亲能看到小城的新貌该多么欣喜。我激动地环顾着小城,生怕错过父亲留下的足迹,我心底在呼唤:父亲,我来了!
(作者为作家、诗人,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