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本专栏选载了陈寅恪在清华任教时的家庭生活片断。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陈寅恪一家于10月逃离北平,经天津、山东、江苏、湖南、广西等地一路辗转,1938年1月抵达香港避难,至香港沦陷后,1942年5月初再次逃离。其间陈寅恪只身赴西南联合大学授课,往返滇港之间。
(1941年)12月8日星期一早晨,流求提着籘书箧,走出家门下楼去上学,刚走到楼梯口,听到几声巨响,门窗震动,不知何事,赶紧退回家中。以后方知,是日军轰炸离我们家不远的九龙启德机场。不久九龙、香港相继陷落。事出突然,我家和所有百姓一样,毫无准备,没有储存食物,商店闭门、学校停课、工厂停工,一时社会秩序大乱。日军占领后,禁止使用大额港币。粮食奇缺,母亲费尽心机,寻找全家吃的口粮,并不得不控制我们进食。红薯皮都成了美食,但谁也没吃饱过。此时“洽庐”(陈家在港第六次搬家租住处。——编者注)的全体住户空前团结,全部都住到了底楼幼儿园里,便于各家互相关照,窗户用被子毯子遮挡,以防弹片。更令人焦急的是,日军某部看中了此栋楼房的地理位置及楼旁的那片空地,勒令全楼居民,限时搬空,用以驻军。大家赶紧商量对策,父亲因自己通日语,不顾个人安危,与房东及几位年长者出面和日军交涉,要求缓迁几日。眼看我们将无家可归,主要路口多处被架设的铁丝网阻断,有日军把守,禁止百姓通行,想投靠亲友,也走不过去。第二天清晨,母亲含着眼泪,拿一块浅色布用毛笔写上家长及孩子姓名、出生年月日、亲友地址,缝在四岁美延的罩衫大襟上,怕万一被迫出走后失散,盼望好心人把她收留送还。如此情景,不仅全家眼眶湿润,连正要告辞返乡的保姆也哭了。父亲长声叹气,流求暗想这真是当亡国奴了。后来因该部队调防,“洽庐”各户才躲过此遭劫难。
戒严期间一天深夜,听见阵阵凄厉的哭叫声,很闹了一阵,大家和衣而卧,紧张地听动静。次日听说,离我家不远有一户人,五个女儿全遭日军强暴。这年流求刚上初中,母亲不由分说,立刻将她头发削剪成男童发式,穿上父亲为赴英伦所缝制的衬衫(活动的衣领、袖口,便于洗涤),装扮成男孩子,由父亲将她送走,到较热闹的弥敦道八表叔俞大纲家,短期暂避。公共汽车已经停开,步行途中,每经日军关卡,即有哨兵以日语厉声喝止,叫绕道另行,怎奈大多数行人看不懂日军的告示,更听不懂日语,未按要求行事,就被日军开枪或用刺刀乱捅,常有路人应枪声倒地。父女二人总算平安到达。小彭也剪发扮成小男孩,因年龄较小,仍留居家中。
随着日军占领愈久,食物愈发紧缺。一次,流求、小彭跟随邻居去菜市场,买了一块豆腐,突然有个消瘦而模样斯文的男青年,一把抢走生豆腐,立刻塞进嘴里吞下,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一天,陈乐素先生带领一个孩子,背着一个布袋来到我家,原来布袋中装的是米。他扮成携子回乡的难民,冒着生命危险,绕路把米送到我们家。冼玉清教授派人送来四十元小面额可通行使用的港币,父母亲谢而未收。还有其他雪中送炭的友人,诸如此情,对朋友们的深情厚谊,父母始终感激非常,铭记于心。
(1942年)2月中旬旧历年底,有人送来整袋面粉,父母因来路不明不肯接受,在家门口推出推进,最后来人扔下面粉就跑了,母亲只有将其分送给共患难的邻居们。春节过后不久,突然有位中等偏瘦身材,穿着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来访,自称是陈先生旧日学生,寒暄后接着说:奉命请老师到当时的沦陷区广州或上海、北平任教。以后,又与人同来,父亲卧床称病。情况正如父亲致傅斯年信中所述:精神上之苦,则有广州汪伪组织之诱迫,陈璧君之凶妄,北平之伪“北京大学”亦以伪币千元月薪来诱招,香港倭督及汉奸复欲以军票二十万(港币四十万),托办东亚文化协会及审查教科书等,虽均已拒绝,而无旅费可以离港。父亲明白自己已被敌伪盯上,必须尽快逃离。4月底忽得朱家骅营救之秘密电报,借到数百港元,因欠债颇多,再以衣物、皮鞋抵债方能上路。香港九龙沦陷前“洽庐”全楼住户各自闭门,几乎不往来,经过数月的患难相处,共同御敌,大家关系密切了许多,我们离港前,房东还送一顶自己工厂生产的帽子给父亲,作为纪念。这段在香港沦陷的日子,虽然仅有半年,其所见所闻,特别是父母亲在乱世的为人处事,深印在我们少年时代的脑海里。